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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想衣尋了兩隻破碗、三個茶盞,放在階下。春雨細蘇,漫漫地落在碗具中,或是三分、或是半寸,清清淺淺的一汪水。雲想衣手持竹筷,輕敲慢攏,在粗瓷碗上和出宮商之調。竹筷揚錯,七轉流聲。

  天是灰的,蒙蒙地籠著煙紗,仿佛只用水墨勾了半筆,便懶懶地渲了開去。庭院深幾許,總不見燕子歸去,聞得泠泠水音、悠悠竹磬,那一人獨在煙雨外,弄著離傷的調。

  雨水滴答,半晌漫過了碗沿,那調子便高了幾闕。雲想衣手指連翻,竹筷也敲得急了,兀然“嗆”地一聲,裂了那隻碗,水濕青裳,一陣子沁涼。

  那時有人踏雨而來,明黃色的傘蓋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他寬袍長帶、緩步輕行,微微地一擺袖,只是淡淡的神情,卻如從天街上來,高傲而尊貴。

  雲想衣垂首不語,一下一下地敲著水碗,宛如銀瓶橫傾,錚錚不絕,水碗裂了一角、兩角、三四角,指尖復又一抖,剎那飛流奔瀉,金聲斷玉,碎瓷“叮噹”破了滿地。

  景非焰優雅地立在雲想衣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勾起嘴角,淺淺地一笑,說不出的傲慢:“有人聽見你昨晚一個人又哭又笑的,朕還當你又瘋了,趕早過來瞧瞧,卻不見得,倒是無趣得很。”

  雲想衣瘦弱的肩膀顫了一下,僵硬地站起身來,望著景非焰,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撫摸景非焰的臉頰。很慢很慢。

  隔著迷離的煙雨,眼眸中那一點點波色也暗淡了,蒼白而模糊的凝視。雲想衣的指尖觸到了景非焰的呼吸,冰冰冷冷。他忽然微笑了,將手縮了回來。

  “我沒有瘋。”雲想衣輕輕地說著,那般地溫柔而婉轉,“你看、你看,我好好的呢。”他“咯咯”地笑了起來,踮起腳尖翩然旋舞。九曲迴廊、勾檐如畫,朱色的闌干外,見他衣袂曼曼、青絲飄飄,宛如驚鴻照影而來,只在紅塵回眸一瞥,便欲隨風歸去。

  執傘蓋的內侍俯首默然。斜斜地風過,點點細雨濕了景非焰的眉目。他倏然伸手抓住了雲想衣。手指尖在顫抖。

  雲想衣的眼睛轉了過來,帶著一點菸雨的顏色,淡如水墨。

  景非焰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將他整個人都摔了出去,跌在地上,半天不能動彈。

  雨聲寒碎,風聲欲斷,只在咫尺的朝暮間,繁花謝去。水滴下,階上的瓷片“叮叮”地幾聲孤調。

  雲想衣抽搐了幾下,喘息著仰起臉來。濕漉漉的滿臉都是水,他只是那樣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景非焰,那一時的驚艷竟是悽厲。

  景非焰的目光蒼白而冷漠:“你瘋了也好、死了也好,朕都不會再瞧你一眼。”掉過頭去,他的身姿依舊是高貴挺直,在雨中絕然而去,“等你的骨頭爛掉了,朕再過來替你收屍,也算情分一場。”

  雲想衣的嘴巴張了張,終於沒有發出聲音,低下頭去,將臉埋在泥濘里,倦了,只是想沉沉睡去。夢裡花落。

  ——

  雲想衣在半夜醒來。那時的雨將歇未歇,淅淅瀝瀝地落了滿庭的清冷,階下的青苔又綠了。曉窗旁一豆孤燈,只在雨聲中奄奄,總留不住那一點子燭光。更深夜漏。

  雲想衣覺得身子一會兒在烈火中燒著、一會兒在冰窖里浸著,恨不能死去了好了,輾轉掙扎著,模糊地卻見床邊有一人在望著他,心頭不知怎的就是一酸,張開嘴咿咿呀呀地叫喚了兩聲,也沒明白叫的是誰。

  那人捧了一隻碗到雲想衣的嘴邊。聞著是藥糙的味道,早涼透了,帶著一股子苦腥。雲想衣渴極了,哆哆嗦嗦地伏上去、大口大口地就吞。胸口一陣子翻絞,猛地又吐了出來,咳著、喘著,象是要把心肝都嘔盡了,痛得難受。那人慌慌地扶住了他,手抖得厲害。

  隔窗微雨,點點滴滴都沁到了夜色里,那一夜的風情便是萬般淒楚。

  雲想衣抱住了那人哭,嗚嗚咽咽地抽得腸都斷了,其實拼命地想叫出聲來,喉嚨扯得裂開了,也只是那一點點絕望的抽搐。使勁使勁地抓住了那人,把他的肉都掐下來,指甲fèng里滿是血。眼睛要哭瞎了,都看不見那人的臉。

  叫他的名字:“非焰……”。恍惚尋思著……還是在夢裡面……

  然後,空階下的雨便滴到了天明。

  雲想衣眠了一夢,待睜開眼睛,西窗外已是泛了微白,雨也停了。床頭邊支了一隻紅泥小爐,正“咕咕”地冒著藥氣。雲想衣呻吟了下,嗓子乾乾的說不出話來,眼睛很疼。

  爐邊蹲著一個人,聽得動靜回過頭來,卻是那晚的少年侍衛,仍是板著臉沒好聲氣:“整兩天了,好歹是活過來了。我想著你要是再不醒,索性卷個蓆子把你埋了。”口中雖說得刻薄,少年仍然沏了大半碗濃濃的藥汁出來,端予雲想衣,“來,喝了,熬了老半天了。”

  雲想衣木木地望著他,嘴巴動了兩下,卻別過了臉。

  少年氣性甚大,這一下便惱怒:“我把你從雨地里拖回來,守了你這麼許久,早知道你給臉不要的,我便不費這工夫了。你就是自個兒要尋死去,好歹也要喝了我的藥。”他一把揪起了雲想衣,也不管許多,粗魯地將扳開雲想衣的下頜,將藥灌了進去。

  雲想衣一口氣喘不上來,又咳出了血,被少年捏著鼻子、和著藥汁一起咽下去,口中又腥又苦,竟分不是什麼滋味。半晌,少年放開了手,雲想衣癱在床上,嘴角邊不停地滲出黑色的血絲,美麗的眼睛睜得很大,眸子裡留著昨夜的雨、就要滴落。

  少年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飄忽,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輕輕地拭擦雲想衣的嘴唇。

  雲想衣掙出力氣來,抓住了少年的手,喉嚨里擠出一種嘶啞而破碎的聲音,象是風裡欲斷的長弦,一顫一顫地扯著,卻聽不真切。

  “你怎麼了?怎麼了?”少年竟還有些緊張,俯下身子湊近了問他,“哪裡難受了?”

  “……不是……不是你……”聽他如是說,那便是煙雨中梨花落下,一聲悽厲的嘆息。

  ——

  天放了晴,淡淡的陽光斜過破爛的窗紗,落在青石板上,就象是初春開出的白花,纖細而溫柔。兩三隻小雀棲在枝頭,怯怯地婉轉幾聲,啼道春好。

  雲想衣慢慢地爬到窗邊,靠著闌干只是怔怔看著。

  帘子挑處,那少年進來,手中拿著一個長長的什物,用布包裹著,到了雲想衣身邊,似是想說什麼,見雲想衣不理他,便賭氣地悶著。

  陽光落在雲想衣的臉上,有一種嫵媚的蒼白,他垂著眼帘,黑色的睫毛宛如沉睡的蝶,在眸子裡留下寂寞的影子。

  “你又來了……”雲想衣並不回頭,只是那樣輕輕地問著,“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的仇家,為何卻要救我?”

  少年撇了撇嘴,恨恨地瞪大了眼睛:“看你這番苟延殘喘地活著,豈不比殺了你更解氣。”

  雲想衣咬著嘴唇,在嘴角邊露出一絲血紅,卻微微地笑了:“也是、也是呢……好孩子,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是孩子了。”少年沒來由地紅了臉,努力地挺起了胸膛,“我姓莫字言,莫家乃是明石王九族之外的旁支,而我現奉職殿前七品侍衛。”

  “原來如此、如此……”雲想衣的目光遠遠地望向窗外,似乎痛了,用手捂住了嘴,柔軟地喘息著,青色的血脈從肌膚下面透了出來,那是一種無法觸摸的脆弱,宛如琉璃。

  莫言不知怎的,忽然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聽著外邊的鳥鳴也覺得慌亂,默然了半晌,跺了跺腳,掉頭欲去。雲想衣卻拉住了他的袖子。

  “陪我說會兒話吧……”雲想衣回過眼眸,露出一種模糊的微笑,“我一個人……一個人都快要發瘋了。”

  莫言嚇了一跳,後退了兩步。雲想衣的緩緩地抬手,撫摸自己消瘦的臉頰,喃喃地問他:“怎麼了、怎麼了?我很可怕嗎?”

  莫言立在那廂,怔了良久,忽然用力地搖了搖頭,將手中的長布包擺到雲想衣的面前,打開,原是一張桐木琴。“這是我姐姐出閣前用過的舊物,我聽得人說,琳琅妃子擅弄七弦,想著你在冷宮裡也怪悶的,今兒就順手給你帶過來了。”

  雲想衣澀澀一笑,信手撥了下,“錚錚”兩聲,驚得枝頭小雀喳喳不已。他的眼波轉了過去,帶著一點點惘然:“你真是個傻孩子,怎麼琢磨著呢,我在這裡、人都要爛掉了,彈這曲子又有誰聽?”

  “你……”莫言惱也不是、羞也不是,憋了半天掙不出一句話來,險些要握住了拳頭。

  雲想衣卻又笑,眉目間嫣然如畫:“莫要生氣,說著玩的,其實……我心裡歡喜得很。”歪著腦袋自己思量,絮絮地道著,“我有個弟弟,那時也和你一般大,小孩子生性,逗逗他就生氣,兇巴巴的……”他笑著,那樣的神情卻是悽厲,顫抖著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撫摸莫言的臉,還未觸著,便痙攣地縮了回來,只是一嘆,“真的……嗯,有點點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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