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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機密的動靜本來完全可以避開我的,但我的肚子把我疼醒了。我捂著肚子意外地聽到了動靜。我不知道時間,只是看見小金寶的身影鬼一樣飄了出去。我只好取過傘,往外跟,但我只走了兩步就發現不對勁了,小金寶沒有向南,而是朝東走進了蘆葦叢。我弄不明白她走到那邊做什麼,屏住氣,緊緊張張地跟了上去。

  但我立即看到了一個黑影。那隻黑影是從地上突然站立起來的,這個黑影嚇了我一跳,我猜同樣也嚇了小金寶一跳。小金寶怔住了。不過小金寶似乎立即認出對面的黑影是誰了,我也認出來了,我是從那人臉上的玻璃反光認出他是宋約翰的。

  兩條黑影在蘆葦叢中只靜立了一瞬,就擁在一處,胡亂地吻了。夜風蕩漾起來,蘆葦的黑影在秋風中搖曳得極紛亂,鬼鬼祟祟又慌亂不安。小金寶的雙臂緊勾住宋約翰的脖子,身體貼在了他的身上。宋約翰吻了一半就抬起頭,機警地張望四周。小金寶張著的雙唇沿著宋約翰的脖子努力向上攀援,喘著氣用心追尋。宋約翰再也不肯低下頭了,小金寶的喉嚨里發出了焦慮喘息。宋約翰的雙手托住小金寶的腰,用氣聲說: 老傢伙是不是懷疑上我了? 小金寶用力甩動頭部,嘴唇像雨天水面的魚,不停地向上躥動。 是不是懷疑我了? 宋約翰問。 我在等你,你愛不愛我? 小金寶的喘氣聲透出一股傷心熱烈的氣息。 我在等你,大上海我就剩下你這麼一點指望了。 老傢伙讓我來幹什麼? 宋約翰急切地說。 我在等你!我天天在等你! 宋約翰極不耐煩這樣的瘋話,雙手一發力,小金寶的下巴就讓他推開了。這個推動過於生硬,小金寶突然安靜了,下巴側過去,放在了肩上。宋約翰公雞吃食那樣在小金寶的臉上應付了幾下,哄著她說: 告訴我,是不是懷疑我了? 小金寶一把抓住了宋約翰的手,捂在掌心裡頭做最後一次努力, 我們走。 她仰著頭說, 我們離開上海,你讓我當一回新娘,我依著你一輩子!

  你要到哪兒? 宋約翰問。

  隨便到哪兒。 小金寶說, 只要能像別人那樣,隨便在哪兒我都跟著你。 宋約翰擁住小金寶,柔聲說: 我會讓你做新娘的,可不能隨便在哪兒,等我把上海灘收拾了,我讓你成為全上海最風光的新娘,你要耐心,你要聽我的話——老東西到底讓我上島來幹什麼?

  你煩那麼多做什麼?我們離開,我們一了百了。

  他不會平白無故把我叫到這兒來, 宋約翰森森地說, 他一定有大事情——你是不是把我賣了?

  我能賣誰? 小金寶悽然一笑, 我是賣到上海灘的,我能賣誰?

  大個子是不是來過島上? 宋約翰好像突然記起了一件事,有些突兀地問。

  他和你一起來的,我怎麼知道。

  宋約翰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擁住了小金寶。他吻著小金寶的耳墜,小金寶站著沒動,平靜地望著他處。 你儘快給我弄清楚, 宋約翰說, 你明天一定要給我弄清楚。

  好, 小金寶說, 我天亮了就問老爺,你知不知道你的兄弟想搶你的椅子,他還搶了你的床!

  宋約翰不吱聲了,他的嘴巴堵住了小金寶的雙唇。這次封堵很漫長,宋約翰的雙手爬上小金寶的胸脯,小金寶感覺到自己的胸脯不爭氣地起伏了。我蹲在遠處,看見兩條黑影慢慢倒在了蘆葦叢中。我聽見了兩個人無序有力的喘息,他們的喘息此起彼伏,在黑寂里像兩條耕地的水牛。

  我捂緊了肩,夜裡真涼。

  第二天我開始了拉稀。我什麼也沒有吃可就是不停地拉。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肚子裡怎麼會有那麼多東西拉出來,我擔心這樣拉會把自己全拉出去的。我拉了一趟又一趟,拉回來之後就軟軟地倒在床上。中午時分小金寶來到了我的床邊,她臉上的氣色因為一夜的折騰變得很壞,但我想我臉上的顏色一定比她更糟。我們兩個病歪歪地對看了一眼,小金寶說:

  你怎麼回事?

  我拉肚子了。

  你瞎吃什麼了?

  我沒有瞎吃什麼。

  好好的怎麼會拉肚子? 我不再說話,她這樣的話聽起來叫我傷心。我望著她,她也就無聲地望著我,再後來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事。小金寶不聲不響地走到灶前,點上火,開始燒水。我倒在床上,望著她燒火的樣子,覺得她實在是太笨了,燒水這樣的事都做不好。但她燒火時的模樣實在是好看,爐火映在她的臉上,實實在在的就是一個村姑。我看著她的樣子,覺得 逍遙城 里的一切真的都是夢。

  我又要拉了,匆匆下了床出去。糙糙處理完畢我只得再一次捂著肚子回來。阿牛和阿貴坐在棧橋上吸菸,阿牛蹺了一隻腳,對我大聲喊道:

  臭蛋,你一上午都拉了幾趟了?

  六趟。 我嘟囔說。

  下次給我走遠點, 阿牛大聲對我說, 你自己也不聞聞——這屋前屋後你擺了多少攤了?再亂拉,小心我揍你!

  我點著頭,小心地上了棧橋。其實我不點頭也像是在點頭。我的肚子裡全空洞了,走起路來像雞,頭也就一點一點的。

  我進屋的時候小金寶的手裡正握著一把菜刀,她用菜刀的刀把碾碎大鹽巴,碾好了,把刀放在了灶台上,然後把鹽末放進碗裡去,舀出開水。她一隻手拿一隻碗,兩邊對著倒,一邊倒一邊吹。我不知道她在幹什麼,我只是覺得她上鍋下廚時的樣子像我的姐。她把水弄涼,端到我的身邊,說:

  喝了。

  我不渴。

  喝了, 小金寶拉著臉說, 再拉,你就走不動路了——是鹽水,全喝了。

  阿牛和阿貴恰巧走到我的門口,阿牛看見我在喝水,倚在了門口,說: 好你個臭蛋,你還在喝?你還想拉到什麼時候?

  我望著小金寶,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金寶的兩隻手也抱到了胸間,一步一步走到他們面前,一副成竹在胸。她瞟了一眼阿貴,眨巴一下,又傲氣十足地把眼珠移向了阿牛。 阿牛, 小金寶說, 你是怎麼說來著?怎麼著臭?怎麼著又香了?你再說給我聽聽。 阿貴一聽這話捂著嘴就要笑,阿牛猛一回頭,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小金寶送出下巴,笑盈盈地說: 說。 阿牛舔舔嘴唇,說: 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小金寶鼻孔里冷笑一聲。 好你個阿牛, 小金寶說, 你討了便宜還賣乖! 小金寶虎地就拉下一張臉,罵一聲 下作 ,張開胳膊,一手拉過一扇門, 桌球 就兩下,關死了。夏末的夜晚入了夜竟有些秋意了,雲朵大塊大塊地粉墨登場。月亮照樣升起,一登台就心神不定,鬼鬼祟祟地往雲後鑽。月亮在雲塊與雲塊的裂口處偶一亮相,馬上又背過身去,十分陰險地東躲西藏。秋蟲們很知趣,該在哪兒早就蹲在了哪兒,大氣不敢出。月亮在黑雲的背面寓動於靜,如不祥的預感期待一種猝然爆發。

  我又捂著肚子下床了。老爺的房間裡傳出零亂的洗牌聲。老爺的一陣大笑夾在牌聲里,是那種槓後開花式的大笑。我愣了一會兒,阿牛跟在身後,小聲對我說: 走遠點,給我走到水邊去! 我不敢違抗,黑頭瞎眼直往水邊的蘆葦叢中鑽。蘆葦叢一片漆黑,仿佛裡頭藏了許多手,隨時都會抓出來。我猶豫了片刻,有點怕,不敢弄出聲音,躡手躡腳才走了兩步,就在蘆葦叢邊蹲下了身去,我蹲下之後剛才的急迫感反倒蕩然無存了,我就那麼蹲著,想一些可怕的場面。這時候一顆水珠掉在我的臉上,隨後又是一顆。我伸出手,夜雨就涼涼地下了。

  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聲音不大,但在這樣的時刻我聽上去如雷轟頂。 媽的,下雨了? 一個男人在蘆葦叢里說。我的後背猛然間排開了兇猛芒刺,我的手撐在了地上,嘴巴張得像狗一樣大。我不敢動,不敢碰出半點聲響。

  下雨好。下雨天辦事,我從來不失手。

  宋爺怎麼了?怎麼想起來殺小金寶?

  你別管。兩點鐘小娘們一進來,你就上,用繩子勒。

  宋爺說用刀子的。

  你別管,細皮嫩肉的,弄破了還有什麼意思?

  雨再大,我們躲到哪兒?

  躲到水裡頭。

  我如一條蛇開始了無聲爬動,爬得極慢,極仔細,爬一陣停一陣,再仰起頭吐一吐蛇信子。我大口地喘氣,心臟在喉嚨里無序地狂跳。我爬了一路。雨點大了,天破得如一隻篩子。我匍伏在糙地上,四隻爪子慌亂地舞,快到大糙屋時我趴在了地上,靜了一會兒,站起身,一起身就對了大糙屋撒腿狂奔。

  我推開門,整個大糙屋 砰 地就一聲,我沒來得及站穩身體就被門後的兩個男人摁住了。小金寶坐在對門。老爺、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同時回過來三張驚愕的臉,我喘著大氣,一身的泥漿,兩隻手全剮破了,血淋淋地在胸前亂比劃。 小姐!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蘆葦叢!蘆葦叢!兩點鐘,你千萬別到蘆葦叢!

  小金寶飛速瞟一眼宋約翰,呼地站起身,厲聲說: 你胡說什麼?

  是真的。 我急迫地辯解說, 來了,宋爺派人來了,要殺你,蘆葦叢!

  鄭大個子從桌面上抽回手,插進了口袋。

  我掙扎了兩下,身後的手卻摁得更緊了。老爺給了一個眼色,那雙手便把我推到老爺的面前。老爺說: 把他放了。 老爺的目光一直穿透到我的瞳孔的最深處。我沒見過老爺這樣生硬堅挺的目光,不敢看了。 臭蛋, 老爺說, 望著我——你重說。 我拉肚子,蘆葦叢,有人說話。一個說,下雨了。另一個說,下雨好。一個說,宋爺怎麼了,要殺小金寶。另一個說,兩點鐘,小娘們一來,用繩子勒。一個說,宋爺叫用刀。另一個說,弄破了沒意思。

  老爺點點頭,要過我的手,正反看了一遍。又要過另一隻,正反也看了一遍。老爺的臉上沒有表情,但眼睛裡頭上知天下知地了。老爺只是伸出手,平心靜氣抓過一張牌。

  我不敢吱聲,偷看了一眼宋約翰。他的眼睛正對著我平心靜氣地打量,然後,小心地移到了老爺的臉上。小金寶一動不動,眼裡空洞了,像極乾淨的玻璃,除了光亮,卻空無一物,她就用那種空無一物的光芒照she宋約翰。只有鄭大個子顯得高度緊張,兩隻眼珠子四處飛動。

  老爺的牌放在手上,轉動著敲打桌面,卻不打出去。整個小屋裡就聽見老爺手上的牌與桌面的敲擊聲,空氣收緊了,燈里的小火苗都快昏過去了。老爺粗粗出了一口氣,看著桌面說: 小金寶和余胖子的事,今天在場的可能都聽說了——沒有不透風的牆,我這張臉算是丟盡了。 老爺抬起一雙渾濁的眼傷心地望著宋約翰,說: 我知道你對大哥的一片心,可我捨不得,你先放她這一碼。 老爺把牌打出去,說了聲二條,詢問宋約翰說: 你派了幾個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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