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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算盤聽不進她的殷勤,笑得一臉是皺,他又餵下一口飯,問: 叫什麼?

  阿嬌忽愣著一雙眼,說: 阿嬌。

  阿媽呢?

  翠花。

  銅算盤拿出一塊米餅,掰下一塊,塞到阿嬌的唇邊: 阿嬌幾歲啦?

  九歲。

  這米餅不太好吃。 翠花嫂又歉意地說, 火也大了,明天我…… 翠花嫂一看就是個過於熱心的人,對別人總覺得沒能盡意。

  呵,九歲。 銅算盤對飯菜放心了,直起了身。

  身後響起了木質樞紐的吱呀聲。小金寶歪歪斜斜地拉開門,站在了房門口。她依在門框上,一手叉腰,一手撐著另一條門框,顯得鬆散懈怠。小金寶斜了翠花嫂一眼,回過頭打量她的女兒。阿嬌的嘴裡銜著一口米餅,只看了小金寶一眼就不動了,目光定在了那裡。小金寶的鬈髮耳墜戒指手鐲高跟鞋和一身低胸紅裙在阿嬌的眼裡拉開了城市繁華的華麗空間。阿嬌的鼻尖亮了,乾乾淨淨的目光里閃耀起乾乾淨淨的美麗憧憬。銅算盤提起竹籃對翠花嫂說: 翠花嫂,你等一下。 銅算盤無聲無息地回老爺的屋裡去了。

  我站在我的房門口,小金寶依在她的房門前,過道口站著翠花和她的女兒阿嬌。

  小金寶斜望著阿嬌,下巴卻向翠花嫂歪過去:

  是你什麼人?

  我女兒, 翠花嫂說, 阿嬌。

  小金寶抱住胳膊說: 小丫頭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哪一點像你?是我女兒。

  翠花嫂沒聽過這麼不講理的話,拉過阿嬌,賠上笑說:

  再像你,也修不來你那樣的小姐命。

  小金寶沒開口,就那麼凝神地望著小阿嬌,像照鏡子,回到九歲了。阿嬌卻望著小金寶,她的眼在展望未來,想像自己長大的臉。

  小金寶說: 把女兒借給我玩兩天,解完了悶再還你。

  翠花嫂訕笑道: 小丫頭沒見過世面,就怕她惹小姐生氣。

  小金寶不理會她,徑直走到阿嬌面前,蹲下來對阿嬌問: 阿嬌,是我好還是阿媽好?

  阿嬌的嘴巴躲到胳膊彎里去,只在外面留下一雙笑眼,她看了我一眼,然後交替著看小金寶與阿媽,不知道怎麼回話。

  小金寶摸著她的臉說: 阿嬌,長大了做什麼?

  阿嬌眨巴一下清澈的大眼,羞怯地說: 到大上海,也像姨娘你這樣。 我心裡就咯噔一下。我記起了槐根關於大上海的話,預感到又一個輪迴開始了。

  小阿嬌真乖。 小金寶意外得到了 姨娘 這個稱號,高興地對翠花嫂說:

  我喜歡這丫頭,你男人要不死,再給我多生幾個。

  翠花嫂垂下眼睛,沒說話。

  小金寶湊到翠花嫂的身邊,問: 你住這兒幾年了?

  好多年了。

  小金寶放眼看了看遠處,說: 這裡怎麼能住,悶不悶?我才來就悶死了,住長了可要出毛病的。

  習慣就好了。

  這裡就一樣好—— 小金寶伸過頭來,壓低了聲音說, 偷男人方便。

  翠花嫂紅了臉,說: 小姐……

  小金寶自己先笑了,咧開嘴說: 反正沒人,多自在,多痛快?一天偷一個——你明天就偷。

  翠花嫂的目光羞得沒處放了,低著頭說: 小姐,怎麼能說這種玩笑話。 小金寶卻認真了,說: 什麼玩笑,我可不開玩笑,你要不敢,我叫人來偷你,怕什麼,你反正不是黃花閨女。

  翠花嫂實在羞得不行了,回過頭。她一眼睛見了阿嬌,阿嬌正專心地聽她們說話。

  翠花嫂有些惱羞成怒,對阿嬌說: 去去去,一邊去。

  阿嬌笑了笑,走到了我的身邊。小東西是個人精,她好像什麼都明白。阿嬌拉著我的手說: 我帶你去抓魚。

  小金寶這人,就這樣,什麼事來得快,去得也快。對誰都這樣,對什麼事都這樣。你想想,槐根的事多大,離開斷橋鎮前的那個晚上她是什麼樣,可一見到老爺,她又換回去了。她這個人,面孔太多,要想找一副永久的面孔把她固定起來,就難了。她這樣的人,大上海摸爬滾打出來的,總想著能讓自己和世道靠近起來。世道是個什麼東西?什麼東西比它變得還利索?小金寶的虧在這上頭可是吃大了。不過我倒是實實在在地覺得,她這人不壞。至少我現在來看是這樣。有些人就這樣,小時候看著他恨不得拉尿離他三丈,可老了回憶起來,覺得他比大多數人真的還要好些。

  百無聊賴的小金寶領著我來到了小島南端。蘆葦茂密而又修長,像小金寶胸中的風景,雜亂無章地搖曳。一條亂石小路蜿蜒在蘆葦間,連著一座小碼頭。小金寶意外地發現島南的水面不是浩淼的湖面,而是一條河,四五條馬路那麼寬。對岸山坡上的橘林一片蔥鬱,半熟的柑橘懸掛於碧綠之中,密密匝匝,有紅有綠。小金寶說: 那是什麼? 我告訴她說: 橘子。

  一條小船靠在小碼頭旁的水灣裡頭。小金寶對著小船望了好半天,突然說: 臭蛋,你會不會划船? 我猜出了小金寶的心思,點了點頭。小金寶使了個眼神,兩個人彎著腰,神神叨叨解開樁繩。我把竹篙子插到船頭的底部,一發力,小木船就飄了出去。我手執竹篙,身體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穩穩噹噹落在了船頭。

  兩個人還沒有來得及高興,蘆葦叢中突然橫出一條小舢板。划船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面色嚴峻,一身黑,左臉長了一隻黃豆大小的紫色痦子,頭上戴著一頂葦皮糙篷。小伙子說: 回去。 小金寶緊張地問: 你是誰? 小伙子說: 你們回去! 小金寶呼地就站起來,木船一個晃動,小金寶的小姐尊嚴沒能穩住,不得已重又蹲下身去,大聲說: 知道我是誰? 紫痦子對她是誰不感興趣,只是繃著臉說: 老爺說了,他不發話,誰也別想來,誰也別想走。 小金寶指著小島大聲說: 這是哪兒?你當這是墳墓!我又不是埋在這兒的屍首! 紫痦子繃著臉說: 回去。

  又是一輪孤月。又是一個寂靜空洞的夜。蘆葦的沙沙聲響起來了。這種聲音渲染放大了小金寶的虛空。她望著燈芯,燈芯極嬌媚,無法承受晚風之輕,它的腰肢綿軟地晃動,照耀出小金寶眼風中的失神與唇部的焦慮春情,小金寶在過道里站了片刻,阿貴遠遠地坐在陽台上。小金寶四處打量了一回,一個人走向南面的糙地了。我正在廚房裡認認真真地摳著腳丫,小金寶剛過去不久我的房門就被打開了,進來的卻是銅算盤。銅算盤進屋後四處張了幾眼,從牆根處取過一把絳紅色的油紙傘,塞到我懷裡,說: 跟過去。 我看了看窗外,不像是下雨的樣子,銅算盤一定看出我的愣神了,小聲說: 島上水汽大,別讓小姐在夜裡受了涼氣。 我聽得出銅算盤的話不全是實話,可我不敢多問,翻了他一眼,抱了雨傘跟在小金寶的身後走出去了。

  翠花嫂家的大門關死了。只在窗口漏出幾點光亮。小金寶沿著光亮走過去,突然聽見屋裡傳出了極奇怪的鼻息聲。這個在床上床下爬滾多年的女人從這陣鼻息里敏銳地發現了情況。她小心地貼牆站住,蹲下來,從地上拾起一根小竹片,悄悄撥開了窗紙。小金寶的目光從小洞裡看過去,只看見翠花嫂的臉和她的衣領。她的衣領敞開了,肩頭卻有一雙手,很大,布滿了粗糙血管。那隻手不停地給翠花嫂搓捏,關切地問: 是這兒?這兒?好點嗎? 翠花嫂半閉著眼,她的臉半邊讓燈光照紅了,另半張臉在暗處,但滋潤和幸福卻滿臉都是。翠花嫂一定讓那隻手捏到了舒服處,嘴裡不停地呻吟。

  這個巨大發現令小金寶激情倍增,她興奮無比地把一隻眼對著那個洞口,貼得更近了。那雙手離開了翠花嫂的肩,那個人也繞到翠花嫂的面前來了,小金寶明白無誤地看見了一個男人的背影。男人正脫下灰條子上衣,露出結實的背。翠花嫂的臉對著窗戶,她的一雙眼在燈光下有意思了,煙雨迷濛起來。翠花嫂把手放在男人的前胸,說: 怎麼來這麼早,島上來人了,你怎麼來這麼早? 男人沒有說話。小金寶看見男人抬起了兩條光溜溜的胳膊,開始解翠花嫂膈肢窩下面的第一隻紐扣。小金寶隨著男人的胳膊慢慢把手向胸前摸過去。她的胸無端端地起伏起來。她站起了身子。我看見小金寶的身體直直地僵立在燈光前面,心裡禁不住緊張,但又不敢上去,死死咬住一隻指頭。我看見小金寶走到了門前,寂靜的夜裡突然響起了兩聲敲門聲。 ——誰? 屋裡傳出了翠花嫂的聲音。 是我, 小金寶說, 你別熄燈,是我。 門裡就沒了聲音了。好半天屋裡才說: 什麼事小姐?明天再說吧。 小金寶說: 你在數錢吧,我不跟你借錢的。 門好不容易開了一條fèng,翠花嫂端著油燈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小金寶一眼就瞟見翠花嫂上衣紐扣扣錯了地方,故意裝著沒看見,小金寶在燈光下粲然一笑,說: 還沒睡哪。 翠花嫂說: 就睡了。 小金寶死皮賴臉地擠進去,在燈光底下可憐巴巴地突然叫了一聲 嫂子 。 嫂子, 小金寶嬌媚媚地說, 陪我說說話。 翠花嫂緊張地立在那裡,想四處張望,卻又故作鎮靜。小金寶看在眼裡,喜在心頭,卻慢慢地坐了下去。翠花嫂 噯 了一聲,卻又說不出話來。翠花嫂說: 我,我哪裡會說話。 小金寶笑眯眯地望著翠花嫂,斜了一眼,拖著聲音說: 嫂子,你瞧你。 就這麼和翠花嫂對視,翠花嫂慌神了,小金寶雙手撐在大腿上,慢騰騰地站起來,說: 嫂子不想理我,就算了。 說著話就往門口走。翠花嫂鬆了一口氣,小金寶卻又站住了,回過頭從翠花嫂的手裡接過小油燈,說: 都忘了,我跟嫂子借件衣裳,好不好? 小金寶端著燈竟直愣愣地朝翠花嫂的房間走了過去。小金寶走到房門口,一眼就看見了擱在小方凳子上頭的灰條子上衣,肩頭打了一隻補丁。她立住腳,翠花嫂還沒有開口,小金寶笑著卻先說話了,說: 你瞧我,城裡頭過慣了,一點也不懂鄉下的規矩,怎麼好意思進嫂子的臥房? 翠花嫂聽這話僵硬地笑起來,說: 進來坐坐吧,進來坐坐吧。 她這麼說完了才發現自己的一隻手早就撐在門前了,堵得結結實實。小金寶通情達理地說: 不了,嫂子給我隨便拿一件吧。 翠花嫂的房間裡咕咚響了一陣,小金寶站在堂屋裡,捂著嘴只是想笑,翠花嫂慌亂了半天,嘮嘮叨叨地說: 找到了,找到了。 小金寶接過上衣,故意慢吞吞地打量了一回,正過來看,又反過去瞧。 針線真不錯,嫂子的手真巧, 小金寶說, 我要是男人,就娶嫂子,才不讓野男人搶了去!

  小金寶從翠花嫂家出來時拎著上衣開心地狂舞。我蹲在糙地上,弄不明白什麼事會讓小姐這麼開心。小金寶走到我的面前,緊閉著嘴只是悶笑。阿貴這時候從遠處走了過來,把我們嚇了一大跳。阿貴低聲說: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小金寶不理他,一手捂著嘴一手拉著我就往大糙屋奔跑,我回了一次頭,看見阿貴的身影像故事中的鬼魂,開始在糙地上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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