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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旅捨出現在眼前。這是一座用木板搭建的拙劣的房屋,規模挺大,有兩三層樓,上半部分消失在樹木間。整座房子給人一種陰惻惻的觀感,寒冷而且cháo濕,旁邊是牲畜欄,但並沒有牲畜。這樣的條件比起當今荒漠裡的帳篷來尚且不如。

  一個人要是常住在這樣的房子裡,四周又是孤寂而恐怖的森林,簡直是不可想像的。

  房子裡靜悄悄的,似乎沒有人。林賽走上台階,往半掩的門裡張望一眼,就走了進去。

  “都跟上。”他示意。

  沒有人說話,隊員們默默地走進前廳。這裡比他們以前想像的還要差。牆角里長出了不知名的菌類。到處瀰漫著腐爛和發霉的濕氣。

  “伊瑟。亞瑟!”

  林賽自顧自地繞進空曠的大堂,朝樓上喊了一聲。這間旅館的大堂空空蕩蕩,連桌椅都沒有,地板好歹有木料鋪上,中間是光裸的泥地,散落著焦炭和煤渣。隊員們抬頭,看到巨大的煙囪穿過天花板,連通外面一小塊天空。

  森林上空是灰色的,這也是他們第一次知道。

  “伊瑟。亞瑟!”林賽又喊了一聲,這回,樓梯間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隊員們面面相覷,這聲響不像人類發出的——不像任何人下樓梯的聲音,倒像是龐大的野獸在步步進逼。

  一個黑影閃現,多莉妲條件反she地捂住嘴,然後意識到自己沒有發出尖叫。她沉默太久,已經失語了。

  那黑影比林賽還大出一圈,高出半身。如果他們生活在冰川時代之前,他們會形容此為黑熊。

  旅館陰森的主人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這才看清,他是個高個、瘦削的年輕人,肩上圍著一具動物屍體。這是他的影子如此龐大的原因。那動物有黑色的毛皮,散發出令人不愉快的氣味。它有著巨大的黑色膜狀羽翼,隊員們驚恐地發現這就是在森林的夜晚總是襲擊他們營地的巨大野獸之一。

  他們看見領隊無比自然地走上前去接過動物的沉重身軀,搭到自己肩上。

  “過得好嗎?”他滿面笑容,一掃之前的陰霾。

  “你的新隊伍。”旅館主人用奇怪的低沉語調說。

  “對,”林賽說,“一共六個,你給他們找房間吧。”

  旅館主人的目光一一掃過六個隊員,黃色的虹膜在暗處發亮,銳利如鷹鷙的眼神所到之處,他們都低下了眼睛。

  多莉妲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人渾身上下,只有眼睛在發著光。

  “別人都帶五個,”旅館主人開口,“你明知道我只有六個房間。”

  “對啊,”林賽肩上搭著那具屍體,還重重一捶伊瑟。亞瑟的肩膀,愉悅地說道,“我住你的房間——你那是什麼表情,高興一點,又有人來了。”

  旅館主人哼了一聲,扭頭走開。“把行李都搬上去。”這是他離開前說的話。

  六名探險隊員又交換了一下眼神,齊齊看向林賽。

  “麻利點兒,”林賽則走向另一邊的邊門,“把行李都搬上去,聽見沒有?一人挑一個房間。”

  終於有人開口了,同樣嘶啞的聲音。

  “我們自己搬?”

  “你還想怎樣?”

  “這裡除了他,就沒有別人?”李。克維特,隊員中個子最小的一個,指向旅館主人剛才離開的方向。

  “你還想有誰?”

  林賽。路德維希不容反駁地看了他一眼,嘲諷地開口。

  “除了伊瑟。亞瑟,還有別人願意——還是能夠?別開玩笑了。”

  第六章

  事情距離多莉妲那次旅行已有四十多年,那次探險的隊員幾乎已經全部去世——都是在險惡的北極地區。在此之前,林賽。路德維希帶過很多次隊,在那間旅館住了無數個星期,大部分時間他是和旅館主人共享一間房間的。因為除了主人那間房間,沒有一間可以住下兩個人。所有的空房間都堆滿了雜物,是對於那位主人來說無用的財產,也是探險家眼中誘人的財富。假如伊瑟。亞瑟有心穿過森林來到城市,那他絕對是坐擁一方土地的國王了。

  林賽這樣對我說:伊瑟。亞瑟是一個沉默寡言、脾氣很壞的人,那是他在這片森林裡長大養成的自然性格。然而所有借宿的探險者都畏懼他——他擅長打獵,從小就會,為他可憐的家庭掙來為數不多的肉食,然後狠狠敲詐過往的旅人,強迫他們運一貨車的棉麻絲來付住宿費。他會織布、fèng紉,但已經不常實踐了,後院他母親的種植園也已經荒廢許久,因為北極和探險者使他發了財。但林賽是那麼喜歡他——他說,因為自己每次都是在即將崩潰的邊緣看到伊瑟。亞瑟,好像在沙漠的邊緣看到城鎮,而且林賽本就是好脾氣的人,對於旅館主人一向遷就,遷就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簡直像是兼職的店小二。

  森林的子民伊瑟。亞瑟長有一張漂亮但陰狠的面孔,多莉妲回憶起來,他的頭髮是黑色的,似乎總是很cháo濕,臉色蒼白得病態,鼻樑很高,眼睛長而窄,有著濃密的睫毛,在黃色的虹膜上投下灰褐的陰影。儘管如此,卻沒有人敢接近他,因為他看上去時刻都會發脾氣,而且動作敏捷,揍人不留氣力,對付猛獸尚且綽綽有餘,更別提幾個筋疲力盡的旅行者了。

  林賽。路德維希是惟一和他合得來的人。

  昔日英俊的探險家此刻已是垂暮老人,隨時都會隨著峽谷外的一輪紅日西沉。他微笑著回憶起那片森林的邊緣,他說道:“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和我一樣。”

  他又看向我:“你也和我一樣,這么小,卻活在這麼大的土地上。”

  “那每個人都一樣了。”我回答。

  “有自知之明的人卻不多。”老人微笑道。

  我低下頭,望進老人的雙眼。也許是有什麼不同,有些人生來就是孤獨的子民。

  “我看到他孤僻的樣子,就知道他那脾氣全是森林造成的。”老人說,“他一個人過得太久了——我勸他和我一起走,勸了好幾次,還有幾次我是從北極回來,只剩我一個人了。我重傷爬到森林邊緣,他把我弄回來,我躺在床上對他說的。我向他保證以我的能力,絕對可以帶他安全地到達另一邊。我知道他怕什麼,所以我說,現在我們是兩個人,兩個人就沒什麼好怕的。我會把他帶到我們的城市,然後生活在一起,夜晚聽到的是人的聲音,而不是森林的吼叫聲。”

  老人接著望向窗外:“伊瑟。亞瑟問我,城市裡有沒有甜糙根。”

  說到甜糙根,這又是旅館主人的一個特徵了——他嗜好這種東西。我起初以為是像大。麻一樣有致幻作用的藥糙,但林賽搖了搖頭。當時旅館廚房裡一直堆放著這種甜糙,伊瑟。亞瑟嘴裡永遠有一根,他沉默地咀嚼著,吃飯時也不吐出來。幾乎每天開午飯的時候,他都會突然一聲不響地站起來走開,把第一次來的隊員嚇一大跳,連人帶椅子後退好幾步,以為他發了脾氣。然後又若無其事地回來,原來是去換了一根糙根。頭幾次,林賽還問他那是什麼東西。

  “甜糙根。”旅館主人回答道,眨著濕潤的眼睛,好像有飛蟲進去了似的。

  林賽問他是哪裡出產的,他指了指腳下的土地,然後隨手拔起一根,搓掉上面的泥,遞給對方。

  那種味道——林賽後來描述給我聽,和“甜糙根”這個名字真他媽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嚼了一口,眼淚就溢滿了眼眶,辛辣的氣味直衝鼻腔,還有濃濃的苦味沁進喉嚨,惟一有可能使人上癮的地方來自一絲似有若無的香氣,但那是伊瑟。亞瑟身上的。他嚼多了糙根散出的氣味,已經像一棵植物了。

  “你要是想哭,就嚼一口那東西。”林賽告誡我。

  “然後你就真的哭了。”

  林賽第一次嘗到這味道的時候真的哭了,他一開始是為不知道什麼東西哭泣,眼淚不住地湧出來,然後他就抱著膝蓋縮在牆角里,想到自己還未見面就把他拋棄在貨車上的母親,想到自己橫穿森林的過往,想到自己還要橫穿無數次森林的漫長的未來。為了那些,他原本應該哭泣的,卻在漫長且無所謂的歲月里忘記了。如今遇到這辛辣又苦澀的味道,所有不該有的情緒全都冒了出來,一一在眼前飛掠而去,但在他們的語言中,沒有一種是有名字的。

  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蜷縮在牆角里,旅館主人已經走開,林賽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濕透了,前襟也是濕的,於是他走到樹林裡,讓露水把他的全身都打濕,然後濕淋淋地回去,若無其事地吃晚飯。晚飯是不知什麼動物的不知什麼肉,配上陳年的小米湯,還有森林裡一些味道奇奇怪怪的野菜。伊瑟。亞瑟的嘴裡還是蠕動著一根甜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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