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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旁邊的警察似乎也注意到有點不同尋常,用棍柄推推我,說:“快走,……”還沒等我回答,卓周已經跑到了這邊,她還穿著雙紅色細高跟呢,卻跑得這麼快,還用非常溫柔而急切的語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這幾年過得還好嗎?發生了什麼事?(她抬眼看到了警察和巡邏艦)你怎麼在派出所門口站著?”

  我和她的再次會面是如此尷尬,我站在風中,把臉埋在圍巾里,脖子上掛著防毒面具,手背在後面,一左一右兩個警察分別押著我。而她身穿紅裙子和高跟鞋,也站在風中陪我肅立。我注意到她塗了口紅,但眼中仍然放she出那種狡黠又充滿深情的光芒,和十年以前相比簡直沒變多少。我想了想,欲說還休道:“……我就是進去坐一會兒,沒事的。這裡講不方便,你又怎麼在這裡?”

  她已經轉向那個警察,從包里拿出兩根煙各塞到他們手裡,急切道:真是不好意思……但我和我朋友都十年沒見面了,能讓我們進去說說話嗎?那警官猶豫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我。卓周的穿著代表她是典型的上層社會人,我已經說過她家裡是迦南富商,他們大概在猜測我們是怎麼認識的,不過凡事皆有可能。他考慮了一下,說:進去不方便,要不你們就站在這裡說吧,限定五分鐘以內。卓周說:她幹了什麼?犯了什麼事嗎?警官道:咳,你放心,你朋友沒幹什麼,就是上面程序規定要走一走,我們也沒辦法呀。你們就站在這裡,就是這裡,別動,我們看著。

  在卓周拉住我的手後退跑到派出所大門旁邊一棵盆景後面之前,我心裡像亂麻一樣,走馬般跑過很多事情,其中之一也包括我們在分別之前的最後一次對話。那次對話的發生,和第三次是有關係的。如果沒有第三次,也就沒有那一次。正如其實造成這一次會面的還有很多偶然因素,比如如果我當初住的那顆衛星不被炸掉……那麼卓周這個人就根本不存在,但正是因為她存在,而且我正在上訪,而且我被派出所逮了好多次,所以警官和我相熟,就沒給我戴手銬。而如果帶了手銬,我就回不了頭,看不到她,我也認不出我,我們就這麼擦肩而過。另外,也幸好這次派來的是四個派出所中最靠近的一個。所以這一切的因果循環奇妙地構成了我們,因為過於匪夷所思,我都不知道我是該憎恨還是該感激我所遭受的一切,只好嘆著氣說,這就是生活吧。

  第三次對話發生以後,卓周就起身走了。

  那時候期末考試已經考完了,我就坐在休息室里畫畫。還有五天就要離開此地,我如此想。走廊里大小姑娘奔跑著,大聲嚷嚷著尋找自己的失物,休息室里的天光永遠是黃昏。於是我夾起本子回寢室去。我沒有想過給卓周畫點什麼,雖然我義不容辭地答應了,並且認真地畫完,投放到她的信箱裡。

  我回憶著這些的時候,思緒仍然如同亂麻,因為我還是沒有理清,現在和過去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卓周和我這個人之間到底有什麼聯繫?我曾經覺得她的名字聽上去像女匪徒,她說這是她的外號,她的真名叫詹寧莉薩。也就是說,卓周這個名字都不是真的,只有她的音容笑貌仍然清晰,讓我認清,這的確是她,出現在我面前,拉著我的手。

  我已經忘了這是哪一回了。但現在這個場景,很像是我們的最後一次對話。

  那是在寄宿學校的最後一天,我往失物招領的方向走。在這之前我剛剛把給卓周的畫畫完,好像卸掉了心口一塊大石,覺得接下來的事變得容易起來。

  我在走廊中間碰到她,就習慣性地笑一下,然後低頭讓開。但這一次她拉住我,笑容滿面地打量我:“謝謝你給我畫的畫。”著實說,我被這樣的笑容看得不知該做什麼好,就答道:“不用,應該的。”就低著頭繼續往前走。我低著頭是因為這樣走得快,而卓周立刻衝上來攔我,我只好立刻收住腳以防撞到她,只聽她說:“我們說會兒話吧?你現在有空嗎?”

  我說:當然有空……不過我要去失物招領處。她說沒關係,就跟著我一路走了起來。你要回家了,她說,你高興嗎?我說,大概吧,你呢?她笑了笑,用很輕鬆的語氣說:我不回家……你知道的,我要去首都上學。

  我問,你怎麼會去首都上學?

  她看了我一眼,說道:這是我們學校的交流項目,我得到這次機會,和來這裡一樣。所以……我不回去了。我道:啊,那恭喜了。她又看了我一眼。這時候我們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她突然聲音放輕,用十分溫柔體貼的語氣說道:你有男朋友嗎?

  我下意識的反應是——這問題在我們第二次對話的時候不就問過了嗎?因而條件反she地答道:沒有……

  ——那女朋友呢?

  沒有,我也是條件反she地答道,然後猛地想起什麼。

  為什麼這麼問?

  卓周在失物招領的門口站住腳,我都難以直視她的笑容,她輕快地說:不,沒事……只是開玩笑。我什麼也沒說,推開門進去,覺得四肢百骸里有一種劇烈的震動流過,我想,反正也是最後一次了。我回去以後,大概將不會再有值得我愛的人,我只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經濟獨立地活下來……那樣就夠了。

  這就是我們在寄宿學校里最後一次對話。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四個月前,我覺得四肢百骸里那種震動再一次流過,同時也再想起,她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一直沒再搞明白過,惟一的解釋是可能她看出我是塊搞同性戀的材料。十年過去了,我經濟獨立地活了下來,也再沒找到另一個我愛的人,站立在寒風中,手插在衝鋒衣的口袋裡,在一株盆景後重新面對卓周——我是要問她很多問題的,但是最終牙齒顫抖,都沒問出來。

  她一把我拉到那裡,就更為急切地問我:你怎麼了?你這幾年上哪去了?

  我說:我還要問你呢……嗯,重新見到你很高興,你怎麼在這裡?

  卓周笑了,突然彎起一條腿,我驚訝地看到她脫掉一隻高跟鞋,然後彎起另一條腿,又脫掉另一隻,把它們拎在手裡。

  “我要結婚了,”她一開口,用的是溫柔無比的聲音,“高興吧。”

  是嗎……我說,那祝賀你啊。你看我,那麼多年過去就是個窮寫文賣字兼上訪的,還把自己弄進派出所了。她聽到這句話時眼睛亮了一下,然後問:你還住這裡?

  我說:我每年春天都搬回來。

  那真好,她眼睛閃閃發亮地說,那太好了。

  我看著她,從頭到腳,她棕色的皮膚、黑色的長捲髮和紅裙子,這三種顏色在我心中構成了某個標準形象。她剛才說她要結婚了……

  為什麼好?我問。

  她吐出一口氣: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住在這個星球。她環顧四周:真好,這裡的環境很不錯,還有騎自行車的人……街上還有梧桐樹啊。她突然收回目光,犀利地看向我:你住哪裡?

  我答道:不遠,你問這個幹什麼?

  她遠望彼方,目光如夢似幻,好像在看一個最美好的夢境。而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正看到帝國的初春的街頭,這顆行星如墜深秋,整個城市籠罩在大氣橘黃的光線里昏昏欲睡,大紅的郵筒、騎綠色自行車的人、佩警棍的警察在不遠處監視著我們。我突然覺得一切都離得遙遠,都不再是我熟悉的,卓周站在我身旁,好像一株包含了無限故事的果樹,我感到重要的一刻來臨了,她馬上就要結出一顆醞釀許久的果實,告訴我這個故事的終極答案——

  我要結婚了,她突然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眼睛裡閃爍著某種激動的光芒,同時緊緊握住我的手。但是我不想。她這麼說,瞥了一眼街邊上的警察,手握得更緊了,我覺得骨頭都要被絞碎,猛然想起她以前是田徑隊的,扔過鉛球。我不想結婚,我是逃到這裡來的,因為我記得你跟我講過這個星球。

  她的眼睛更亮。我那一剎那極其激動,心臟幾乎停止,又屏息凝神,聽著這個答案。她繼續說:“你說吧……只要你說——你喜歡我,我就跟你走。”

  她的眼睛那樣明亮地盯著我,她的手堅定地握著我的手,那一刻我怎麼能夠有另外的選擇,雖然我內心一片混亂,心想:這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為什麼?!

  我嘆了口氣,說:是啊,我喜歡你。她就笑了,一雙黑眼睛好像森林裡警覺的鹿。我沒見過森林裡的鹿,但我只能給她安上這樣一個修辭。然後她用耳語一樣的聲音說:那我數到三,你就跟著我跑。我大驚,說,什麼?你要幹什麼?她回眸一笑,輕輕地狡黠地道:當然是跑!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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