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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他早已年邁,無人想過這人竟還有倒下的一天……他怎麼會倒下呢?!
趙興有些費力地撐著身子,他垂眸看著底下的眾人,不覺笑了出來。
……看,他這輩子過得不虧。臨終之際,還有這麼多人哀哀哭泣,不管這其中多少真情假意,但還是值了。
一張張滿是褶皺的臉涕泗縱橫的模樣實在不太好看,趙興只看了幾眼就移開了目光,落到了身後的年輕人身上,臉上不覺帶了些笑——
……大燕總算是後繼有人啊。
他視線落在跪在最前面的大兒子身上,動作緩慢招了招手,低道:“伯庸……”
趙卓忙膝行向前,跪在趙興的床畔。
趙興伸手,拉住了大兒子的手,他攥著的力道不重,可趙卓只覺得壓在手掌上的力有千斤之重,他聽見自己的父親說,“以後的大燕,就交給你了……孤沒有做完的事,沒有做成的事……”
趙興有些吃力地在他手上拍了拍,帶著些平日甚少露出的慈和,“你是個……讓人放心的孩子……”
“父王!”
趙興搖了搖頭,示意他看著跪在遠處的群臣。
“許家的那位老將軍,他雖是忠心,又有一腔孤勇,卻無相應手段,軍法謀略一道,亦只是泛泛,你可用他,但切不可使之任主帥……”
“秦家乃是數百年世族,他或許會忠於你,但更忠於自己的家族……”
“……”
“辛資尚且年輕,性子太傲,需得打磨幾年,才可得重用……”
“……”
“至於梁督學……”
趙卓的目光隨著趙興落在梁玥身上,不覺凝了住。
她低垂著頭,晶瑩的淚珠順著她的面頰淌,如晨間帶露的花枝一般,惹人憐愛。
趙興悶悶地笑了一聲,趙卓這才恍然回了神,他低聲喃道:“……父王。”
“孤賜婚她與你二弟,你可怨孤?”
趙卓忙叩首道:“兒子不敢!”
“不敢……可心裡還是存著不滿……”
“兒子、兒子……”
趙興虛虛地抬了抬手,示意趙卓不必再解釋,“你是孤的繼承人,你的妻子,是未來大燕的王后……桓帝之亂始於何處……你當知道的。”
趙卓急道:“梁督學絕非王太后那樣的野心之輩!”
“咳……”
“父王,兒子錯了、兒子錯了……您莫要動氣。”
趙興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是啊,她不似王太后……但後宮、宦官……燕不可重蹈晉之覆轍,你可明白?”
趙卓低頭,“兒子明白。”
趙興雖任用女子為官,卻嚴禁自己的後宅對政事有絲毫干涉,便是極得他敬重的郭夫人,也沒有對政事有絲毫涉足。
“那你……若是當真還想……想要她,孤、孤如今也、也已糊塗……咳……那便是言而無信,亦是……”
“父王!”趙卓提了聲音打斷這話,“您身子要緊,該好好靜養才是……不必為此兒女私事操心。”
“……私事?”趙興又低低咳了幾聲,咳聲中亦帶著些笑意,臉上似是有些無奈,“你說是……便是罷。”
可下一刻,他卻驟然冷下了語氣,“孤問你,你要……還是不要?!”
這於亂世中生生闖出一條血路的梟雄,縱使如今已是垂暮之時,但他若當真以氣勢壓人,這世上怕是無人能抵得住。便是那人是他的親兒子,也是一樣。
趙卓整個人都是一僵,連瞳孔都縮了起來。半晌,他終於緩過神來,深深俯首,“兒子……兒子……”
一幕幕的情形在趙卓的眼前閃過——
她此刻含淚垂首的模樣……
新政提出之時,她在朝堂上侃侃而談的姿容……
八年前,他暫掌兗州,他們同為蝗災一事焦頭爛額時的情形……
陳府之中,她決絕墜入湖中時飛揚的烏髮……
最後的最後,定格在他長劍劃開轎簾的那一刻,她驚慌看來的那一眼。
……
若是娶她為妻,便是折了她的雙翼……那……那……
身側的手掌緩緩合拳,趙卓以額觸地,緩緩的、一字一頓道:“兒子……不願強求……”
這話似乎用盡了全身,趙卓說完後,原本繃得緊緊的身體一下子鬆了下來,遠看去都有了幾分佝僂。
趙興像是對這個結果早有預料,笑聲夾雜著咳聲,他有些艱難地伸出手拍了拍兒子的肩背,緩道:“……好孩子,起來罷。”
在趙卓起身之時,他又倏道:“你母親曾見過她,問我可有納了她的意思?”
縱使此時心神動盪,趙卓也被這消息砸得一懵,看著趙興的神色都有些呆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