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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壽問道: 那,我姐姐英蘭她

  三位鄰居搶著說: 有,有,本巷裡長向上司申報過了,令姐也在烈女節婦之列,定能得朝廷旌表!

  天壽苦笑,又問: 那個為虎作倀的姚忠安,官府就沒有去捕拿?

  麻臉鄰居哼了一聲,道: 早就卷了你家財貨跑沒影了!眼下滿城死人還埋不過來呢,官府有工夫費勁拿他?

  老儒搖頭道: 便是收屍,也不見官府出面,是揚州富商包、張、鄒三家,倡開收屍賑饑局於城南大覺寺,以善念化冤毒之氣,可謂仁矣!

  滿城死人? 天壽問, 死了多少?

  聽說至今已收屍二千多了,要是算上自家收斂的和不知在何處的,怕不下萬人, 中年鄰居皺眉搖頭長嘆, 真是一大劫啊!

  麻臉漢子又激憤起來: 夷鬼進城,殺死jian死的有一停兒;自殺投井的又一停兒;土匪搶劫燒殺又一停兒,那海齡閉城殺死餓死何止一停兒!要不是海齡閉城不許百姓避難,哪裡會死這麼多人!

  天壽說: 海都統不是自焚殉國了嗎?

  三人一起堅決否認,爭著說這人貪生怕死,定是改裝逃跑了,即便是死了,也必是當初被他冤殺者的親友為了報仇,把他殺掉的! 天壽不願因此勾起痛苦回憶,連忙打斷了他們越來越起勁的爭論,問道:

  我們家的老葛成到哪裡去了?聽說我家死的人都是他掩埋的,我要找他帶我去上墳。

  天壽微微一笑,向鄰居們拱了拱手,便離去了。

  鄰居們卻望著她的背影議論了好半天。說這小哥當日何等溫文靦腆,未語先笑,如春風扇人。如今竟如此冷澀乾枯,一臉漠然!麻臉漢子還一口咬定,就連最後那微微一笑,也笑得十分難看,那雙眼睛竟像是冰凍的一樣,叫人看了冷得打哆嗦! 鄰居們搖頭嘆息著,慢慢散去。

  鄰居們只看到了天壽眼睛裡的冷氣,其實,她的心更冷如寒冰。這次所以還不顧體弱勞累,不顧旅途跋涉之苦,只為的完成她的最後心愿。

  那天,她鑽進蘆葦叢,幾乎是出於本能,不管不顧地又跑了好遠,直跑得兩眼一片昏黑,氣也透不過來,再也跑不動了,一跤摔倒在地,才沒有把自己跑死。等她順過氣,睜開眼,才發現小傑克還在身邊,也跑得臉色發白,直伸舌頭。

  是小傑克把她藏進一處山洞;次日又是小傑克給她送來食物、水和衣服,還有他自己積攢許多日子的全部十塊銀洋。

  小傑克告訴她,亨利受傷很重,流血過多,正在搶救,不知道能不能救過來,就算能活命他也面臨可怕的軍事審判:他是在關押中接受的搶救。因為上司認為那次決鬥是個陰謀,是謀殺! 布魯克夫婦也被關押審問,要他們供出刺殺威廉中校的那個中國養女、亨利的 未婚妻 究竟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現在到哪裡去了。他們就要派大隊士兵到小樹林周圍和江邊搜捕,要捉拿兇手,只要證實了兇手就是那個中國養女和 未婚妻 ,亨利和布魯克夫婦就得對威廉中校之死負責,他們三人就會被投入監獄,去服苦役;最壞的情況,亨利將上絞刑架!

  所以,天壽必須立刻逃走,無論如何不能被他們抓住。只要天壽不出現,他們就沒有證據,他們的國法和中國不大一樣,沒有證據就不能判罪,那亨利和布魯克夫婦就有可能解脫。

  天壽得知內情,毫不猶豫,說走就走。小傑克撲上來摟住她的脖子哭了,說他捨不得她,說她是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他永遠永遠愛她!想到自己多逗留一刻就對亨利和布魯克夫婦多一分危險,天壽緊緊地抱了抱小傑克,自己也沒料到在孩子滿是汗漬污泥的前額上親了一下,便快步離開了。

  一條路過的小漁舟把她帶到江心洲,從那裡,她又搭上客船,沿著秦淮河一直到了金陵城裡使天下艷羨不已的貢院街、烏衣巷、朱雀橋、桃葉渡。從古到今,即使在大兵壓境、強敵圍城的關頭,這裡也依然燈紅酒綠,夜夜笙歌。她得養活自己,而她的技藝在這裡才最值錢。

  她用小傑克的饋贈買了一面琵琶,在酒樓jì館賣唱。剛有點興旺徵候,官府竟領了英夷的通緝令,來捉拿一名 或男或女、身材瘦小、長眉大眼面白、年約十六歲 的殺人兇犯。她在這裡無根無底,很快就被人懷疑,不能存身,只得連夜逃離金陵,躲開有夷兵夷船的地方,南下句容,走金壇,到常州。聽到夷船全都退走的消息,她才搭了運河裡的客船,回到鎮江,來完成她最重要的心愿。

  出北門,北固山便遙遙在望了,在格外晴朗清澄的秋光里,甚至能隱隱看到多景樓那高高翹起的樓角。她又走在當日與天祿同游北固山的那一條路上了。

  往事歷歷湧上心頭,天祿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那日他掏心窩子的一番深情表白,又在天壽耳邊迴響 不過三個月前,他還那麼生龍活虎、談笑風生地守在自己身邊,而今卻躺在冷冰冰的墳墓里,永難再見了

  還有英蘭姐姐,疼愛自己像母親一樣溫柔,可危難臨頭又風雷似的勇猛烈性。她為姐夫活為姐夫死,她的遇難之日又是她的出生之日,是她心愛的丈夫殉國十周月之日,這是巧合,還是冥冥中的定數?英蘭姐或許覺得她死得其所? 

  那麼,我呢?

  天壽慢慢走著,想著,覺得腮邊涼颼颼的,用手一摸,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了 所幸路上行人稀少,有三五個也都是手提紙錠竹籃去上墳的,莫不神色哀愁,滿面戚容,誰還有心思去注意旁人。

  出北門不過二里光景,墳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了。涼涼的秋風迎面吹來,不時有燒殘的紙錢如白蝴蝶飛過,還送來隱隱哭聲,尖細又悠長。近日的幾場秋雨,催得野糙瘋長,累累荒墳幾乎都淹沒在亂糙叢中。即便如此,這裡那裡,還是有許多白幡隨風飄舞,祭奠的火光星星點點,一直鋪出好幾里遠,和江水相接。

  如鄰居所說,天壽一路都遇到狀貌可怕的瘋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或嗚嗚地哭,或傻傻地笑,或瞪著血紅的眼睛破口大罵。最叫天壽心裡發抖的,還是那些面無表情、目光呆滯、行動像木偶一樣的活死人。她想她要是活下去,遲早也是這個結果:佝僂著腰,拄著根棍,吃著掃墓人施捨或殘留的祭品,在荒墳間隨意搭起的小糙棚里安身

  她找到了!果真像亨利當初對她說的那樣,山腳下,面對長江。不過她沒想到,這竟是一所小小的墓園,有不很高的土圍牆,沿牆密密栽種的小樹都已成活,長得很茂盛,地面的野糙也似曾經清除,不像一路所見的榛莽遍地。正面兩座大墓被七座小墓環繞著,墓前各立著一塊石碑。

  天壽一步步慢慢走近,仿佛在走近姐姐和天祿,她聽得見自己的腳踩在茸茸小糙上輕微的響,聽得見自己的心在腔子裡跳得又慢又重,撲通!撲通!仿佛石夯重重砸在大地上,聲震四野,地面顫動! 她終於撲倒在了墓碑下,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她顫抖的手撫摸著墓碑上的字。那是填進了松綠色大字,是英蘭姐姐生前最喜愛的顏體:

  葛門柳氏英蘭之墓

  大清義民潘公喜桂天祿之墓

  天壽心頭一陣陣悲酸淒涼:這許多年以來,她差不多已經忘記二師兄姓潘了!二師兄命好苦啊!

  那兒是誰? 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問,嚇了天壽一跳,她怎麼也想不到,回過頭看到站在墓園口的是老葛成!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老天!是小爺! 老葛成一聲驚呼,腳步踉蹌地跑過來, 老天!你還活著!你給夷鬼抬走,就再沒有了消息,我當你早就被夷鬼害死啦!

  老葛成,多虧你了,要不然他們就要暴屍階下 天壽哽咽著說不下去,兩人淚眼相對,唏噓不已。

  劫後餘生,天壽見到老葛成就像見到親人,滿腹苦水,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她發現還有四個做工模樣的漢子等在墓園口,是跟葛成一起來的,手中還拿著鍬鎬等工具,略微一想,心中感念不已,說: 你又來鎮江,必是為英蘭姐遷葬的。這樣最好。依著她的心愿,自然與姐夫合葬才是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口:讓姐姐與天祿師兄同葬一園,總不大合適

  葛成聞得此語,竟局促不安、滿臉難堪起來,嘴裡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一句囫圇話。天壽疑心,立逼著葛成把話說明。葛成抹著老淚,神情十分尷尬,終於囁嚅著說道:

  小爺莫要怪著老奴,老奴實在不得已 老奴送箱籠回山陰,太夫人和夫人查驗後大發雷霆,說丟了另兩箱也就罷了,卻把最要緊的一箱失了,英蘭之罪不可饒恕!

  天壽怒道: 什麼?!二十箱財物只失三箱,又是鎮江這樣的大災大難!她們怎麼能如此苛刻 不近人情! 她差一點要說沒有心肝,終於還是憋回去了。

  老奴也是這樣勸的,但太夫人和夫人說,怎麼偏偏失了那隻裝了皇封誥命敕書和全家人全套禮服吉服的箱籠?這不是誠心要塌葛府的台嗎?又聽說喪葬費用是夷人給的,太夫人和夫人更是怒不可遏,說葛家世代清白,絕不許夷鬼玷污,也絕不許受敵方絲毫好處!立命老奴率人來平墳毀碑!

  天哪! 天壽想要喊叫,胸口被極厚重極酸楚的硬塊堵住,連出聲也很困難。

  老奴一輩子不曾忤過主人,這次拼死進言,招得夫人大怒,說要革我出府!後來還是太夫人動了惻隱之心,說平墳的事也就罷了,但墓碑不能立。老奴一再懇求,太夫人才答應,只需把寫有葛門二字的一截墓碑鑿去毀掉 葛成說得老淚縱橫,一下子撲倒在英蘭墓前,又哭又訴, 英蘭夫人,實在是太委屈你了!老奴有罪,實在對你不起!下輩子給你做牛做馬算還給你! 你忠孝勇烈,天下少有,定能超升仙界,脫離苦海,定能投生宦門,來世一輩子榮華富貴! 

  葛成一面祝告,一面連連叩頭。在側的天壽,拼命擰著眉頭,咬住嘴唇,甚至憋住氣,不讓滿眶的淚水流下來。她不能在葛成面前落淚,因為她絕不能讓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知道,她,英蘭的小妹,會把她們的憤怒放在心上,決不!

  剛才在城裡,聽鄰居說里長已為英蘭申報朝廷旌表的時候,她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當初太夫人的許諾有沒有下文?如果實現,就當柳天壽柳搖金已經死去,她重新做人是不是還能活下去? 此刻她真為這一閃念羞愧!鎮江圍城中小校場殺人之時,她不是已經恨透了也看透了害民的朝廷、害民的官?一個能脫離下九流的正途出身,竟成了她無法抗拒的誘惑?真是天大的笑話! 想著想著,她嘿嘿嘿嘿地冷笑了,笑得很長,很憤怒,很惡毒;笑得葛成低頭跪在那裡發抖,不敢看她一眼。

  她突然收住了笑,後退了好幾步,冷冷地抱著胳膊靠著土圍牆默默站定。葛成趕緊向她叩頭告了罪,開始做他不得不做的活兒:命工匠把英蘭的墓碑刨出、鑿斷,再重新埋好立住;之後,再次向九個墳頭一一叩頭燒紙,最後又悽然向天壽跪拜告辭,也一言不發--兩人都已無話可說了

  葛成他們的腳步聲剛消失,天壽就跳起來,恨不得把他在九個墳頭上燒的紙錢全都掃開揚掉。但轉而一想,七名婢僕在人世間都窮苦了一輩子,到了那個世界,多一文錢都有多一文錢的好處,我何苦要做這刻薄人呢?葛成畢竟是好心,他一個家生奴僕,還能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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