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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聽到他的腳步聲,天壽就趕到艙門外迎候,笑容滿面地回答了他的例行問候,熟練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走回艙房,一面興味盎然、滔滔不絕地說起她的養父養母就要舉行的又一次聚會,時間已定在中英兩國和約正式簽字的晚上,以表示慶祝。除了上次赴會的朋友之外,還多請了一些,其中甚至還包括遠征軍皇家海軍司令巴爾克【巴爾克(Sir

  William

  Parker,1781-1866):出身貴族,十二歲即入海軍,1802年升艦長,1824年任希臘方面英海軍司令官,1834年至1841年任英國海軍部大臣。1841年5月,英政府起用巴爾克為侵華軍總司令兼海軍司令,當年8月抵澳門就任,直至戰爭結束。】先生呢! 你一定來參加吧?你教我跳那些雙人舞四人舞,好嗎?

  看她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亨利覺得納悶,心裡更加不快,於是冷冷地回答說,正式簽字後,恐怕許多船上都會舉行這樣的慶祝晚會。他的意思是說自己不一定能來測量船與會。可天壽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言外之意,繼續告訴他,布魯克夫人又給她買了多少衣裙首飾,說著就從衣櫃裡往外掏,堆了滿滿一床,又一件一件地朝身上比畫,還要亨利幫她選擇穿哪一套參加慶祝晚會最好 

  她依然美麗,依然嬌小玲瓏,對他依然親切信賴,但這完全不是原來的那個天壽,那個他多年來夢牽魂繞、讓他一見之後便心醉神迷的小四弟了 亨利忍住心頭一陣陣劇烈的痛楚,對著亮閃閃的江面看了片刻,打斷天壽的絮叨,輕聲說:

  我記得你有一個藝名,叫柳搖金,對吧?

  天壽不禁打了個冷戰,頓時住口,望定亨利輕輕點了點頭。

  亨利依然望著江面,繼續說: 那意思,是不是說,像柳條一樣搖擺著,就能搖出很多金錢?

  天壽看著亨利,不回答。

  亨利轉過臉,直視天壽,一本正經地說道: 我想,這樣為人處世是危險的!你會受到傷害! 他深深吸了口氣,又說, 對於我的求婚,你雖然沒有明確表示拒絕,但也沒有接受。因此,你是自由的,完全自由。但作為一個老朋友,我要給你一點忠告,挑選未來丈夫的時候一定要謹慎,不能只憑一時的感情衝動。我可以把話說得更明確,我認為,威廉他,不適合你! 這只是一個老朋友作為旁觀者的看法,決定權還在你自己!

  天壽臉色發白,緊緊地咬著嘴唇,瞪大眼睛只看著亨利,一件衣裳還拿在手中,除了眼睛裡還閃動著光亮,她幾乎成了一座雕像,一動也不動。

  亨利嘆了口氣,說: 我的那張畫,《藍衣小孩和紫花》,我想帶回去了。另外那三幅中國古字畫,你直接還給他就是。

  天壽猛地一轉身,奔到床邊,從床下拖出了亨利的那個皮篋子,一股腦兒塞給亨利。她不再朝亨利看,說: 四張畫都在裡面,你一起拿走吧! 亨利剛接過來,卻見天壽的雙手一齊壓在皮篋上,突然盯著亨利的眼睛,小聲地,卻又是惡狠狠地說, 那三卷畫,三卷中國古字畫,你一定不要還給他!絕不能還給他!

  亨利吃了一驚,不等他回應,天壽已快步走出艙門,不見了。

  他被這意外弄得心神不定,想了片刻想不明白,便提著皮篋子慢慢走出艙房,走向舷梯。不想背後又跟來匆匆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天壽,他沒有回頭,但放慢了步子。只聽天壽用平時那種帶笑的語調說:

  亨利醫生,你能不能再給我開一些安眠藥劑?

  亨利只停了停步,沒有回頭,說: 可以,我讓小傑克給你送過來。 說罷就大步走了。他能感覺到天壽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他的背影,但他命令自己,決不要回頭!只在這一刻,他體會到希臘神話中那位偉大的音樂家俄耳浦斯從地獄裡引著心愛的妻子回家的時候,咬緊牙關不回頭看聲聲呼喚的她,是多麼困難、多麼可怕的事情

  天壽目送亨利醫生走遠以後,仍然保持著她的可愛的微笑,以人們讚賞的輕快又優雅的步子走回自己的艙房。只是在艙門關閉好的一剎那,她雙腿一軟,跌坐在地,頭暈目眩,胸中作嘔,渾身癱軟,動一動手指頭的氣力都沒有了。

  亨利嚴正地陳述她是自由的那一刻,她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的衝動,她想衝上前去捶打他的胸膛,她想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她想喊叫,告訴他,她沒有自由,她的心裡只有他,她所有的情愛都是屬於他的!她是他雕刻出來的女人,除了他,她不能嫁給任何別的人,否則,她只有終身不嫁!她發過誓,天打五雷轟!那是她所知道的最毒最毒的詛咒啊!

  然而,她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

  自從得知天祿和英蘭姐姐一家劫難的真情,得知天祿和英蘭姐姐死得那樣慘,天壽簡直痛苦到極點,自己不跟他們一起死,竟獨獨活在世上,簡直是大罪過,實在對不起他們!這樣,與亨利之間也就立刻劃出了一道難以逾越的深淵。亨利縱然不是兇手,他也是兇手的同夥和朋友!天壽縱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嫁給一個夷人,也萬萬不能嫁給仇人的朋友和同夥!

  若不是有強烈的復仇信念支持著,天壽定會被無法解脫的痛苦折磨死,不是病亡就是自殺。

  三卷畫已然是鐵證如山,何況天壽在聚會中第一次見到威廉就認出了他!

  他的健碩的身材,他的和頭顱一樣粗的脖子,還有鼻樑很高的鷹鉤鼻子,當兩個白夷軍官跟英蘭姐對劍的時候,天壽雖然一直看不清白夷的正面,這些卻是記得清清楚楚。

  她仔仔細細地籌劃著名復仇行動。她在舞台上無數次地演過《審頭刺湯》,演過《寧武關》,洞房花燭夜裡刺死新郎的雪艷娘、費貞娥們,早就教會了她,這是女人復仇能夠採用的惟一方法了。

  今天亨利的來訪,差點兒摧毀了她的意志。她竟然脫口而出地叫亨利絕不要把三卷畫還給威廉!亨利會起疑心嗎?如果因這一時感情衝動造成的疏忽,斷送了她的計劃,那她只剩下一條路:跳進揚子江去追隨天祿和姐姐,還有姐夫,還有父母雙親

  天壽已經沒有眼淚了,她靜靜地坐在那裡,慢慢地恢復自己。

  她終於平靜了,睜開了眼睛,眼睛裡又閃she出亮光,這亮光變得越來越寒冷。她站起身,做了一個雙手翻袖的身段,小聲地唱起了那首讓她鼓足勇氣、讓她堅定信念的《刺虎》中的《滾繡球》:

  俺切著齒點絳唇,著淚施脂粉;故意兒花簇簇巧梳雲鬢,錦層層穿著衫裙。懷兒里冷颼颼匕首寒光噴,心坎里急煎煎忠誠烈火焚!俺佯嬌假媚妝痴蠢,巧語花言諂佞人;看俺這纖纖玉手待剜仇人目,細細銀牙要啖賊子心!(俺今日啊)要與那漆膚豫讓【豫讓:春秋戰國間晉國人,晉卿智瑤的家臣。他為智氏報仇,改名換姓,躲藏廁所,又用漆塗身,吞炭使啞,一再謀殺仇人趙襄子,失敗後自殺。】爭名譽,斷臂要離【要離:春秋末年吳國人。為謀刺公子慶忌,他請吳王斷其右手、殺其妻子,假裝獲罪出走,刺死慶忌後亦自殺。】逞智能;拼得個身為齏粉!拼得個骨化飛塵!誓把那九重帝王沉冤泄,誓把那四海蒼生怨氣伸!也顯得大明朝還有個女佳人

  這一天,天剛亮,天壽就跟著布魯克夫人,帶著陳媽和船上的僕役精心布置客廳:換上美麗的新窗簾,鋪好漂亮的桌布,用插滿鮮花的晶瑩的花瓶裝飾客廳的各個角落,還在艙壁上懸掛了花環和五顏六色的彩帶,把戰爭與狩獵題材的油畫都取下來,換上描繪原野森林湖泊溪流以及花卉和孩子一類更美更新的作品,這樣一來,客廳煥然一新,再沒有一絲硝煙味兒,倒充滿喜慶氣氛。連平日沉默寡言的僕役也露出笑容,更不要說那個隨時跳進跳出的松鼠一樣的小傑克了,他甚至哼著水兵們常唱的倫敦小調,不時還挺胸撅腚,摹仿黑夷跳幾下舞呢!

  戰爭結束了,傷亡結束了,可以不缺胳膊不缺腿兒地回家了,遠征軍上上下下的人都高興,更何況簽訂的和約令他們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一切:

  二千一百萬元的巨額賠償金;

  香港割讓給了英國;

  開闢了沿海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大通商口岸;

  還有從今以後的 平等 貿易。

  他們終於用炮艦打開了大清帝國多年閉鎖的大門!

  他們將成為國家的英雄,將會受到盛大的歡迎,每個人都會因此獲得獎勵和隨之而來的提升。他們和他們的家庭親友,都會為此興高采烈。至於小傑克,眼看就能實現週遊世界、去看紅黑白綠藍各色人的夢想,他能不開心得亂唱亂跳嗎?

  天壽看上去也很興奮,收拾花瓶、綁紮花環又快又靈,還在不住嘴地跟她的養母商議今天的晚會她穿什麼好。她的嬌憨的笑容和銀鈴一樣的笑聲,讓布魯克夫人歡喜不盡,慈愛地答應了她的一切要求。只有天壽自己知道其實她心裡有多麼緊張,她的手好幾次被玫瑰花刺扎傷,她都趕緊把血珠抹掉,照樣滿面春風,絕不讓別人發現她的手在顫抖。

  午茶後,布魯克夫人在她的臥室里,和陳媽一起為可愛的養女梳頭打扮著裝。

  上午,在布魯克夫人擺出來的十多套五彩繽紛的衣裙中,天壽獨獨挑了那套雪白的晚禮服。隨後在陳媽的幫助和布魯克夫人的指導下,天壽的頭髮用許多捲髮器捲成小捲兒,用大毛巾整個兒包了起來。現在的第一件事,是得把頭髮收拾好。陳媽已經很在行了,拆捲兒梳理成型,不過半個時辰,隨後又小心地把那套貴重的軟緞和輕紗製成的晚禮服穿到天壽身上。陳媽為天壽束腰的時候笑嘆道:小姐的腰太細,再束緊了就像只蜜蜂了!說得布魯克夫人直笑,還說這會讓晚會上所有的太太小姐們嫉妒得發瘋的。

  穿好晚禮服,天壽站起身,覺得長裙拖地,太長了,要陳媽把裙邊fèng回去三寸。布魯克夫人連連搖頭,從柜子里拿出許多鞋盒,相度著天壽的腳,挑了一雙白色軟皮面兒的高底小皮靴,那鞋底足有三寸高,陳媽擔心地問天壽:敢穿這樣的鞋走路嗎?天壽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小皮靴,簡直就像小巧玲瓏的鹿蹄子。她堅持要試一試;她要讓自己盡一切可能地光彩照人,鶴立雞群。

  天壽把腳伸進靴子裡,大小寬窄都合適,但一站起來,就覺得直不起腰,總想朝前跌倒,走了兩步,腿都伸不直,招得陳媽和布魯克夫人不住地笑。但她們的笑容還沒有收盡,天壽已經在跌跌撞撞中站穩了,腿直了,腰挺了,在房中的地毯上走著走著,不但漸漸平穩,漸漸輕快,而且漸漸搖曳多姿,竟十分婀娜起來。陳媽瞪大眼睛驚奇地看著,布魯克夫人雙手一拍,驚喜地說,太不可思議了,你真是個天才!

  天壽心裡卻很明白,她從小練蹺功,踩著蹺滿場飛跑,可比穿這麼雙高底鞋難多了。如果今天能夠成功,她真得感謝父親的戒尺、鞭子和大片刀。

  面對夫人臥室里這張和人一樣高的穿衣鏡,天壽簡直不認識自己了。

  她多麼美麗,修長,飄逸!烏黑的鬈髮環繞著她嬌美的面龐,長長垂下的髮捲兒把柔嫩的頸和胸襯托得更是白潤如玉。領口開得並不很低,但雙肩裸露,周圍綴了一圈白軟緞制的玫瑰花。長長的、由裙撐從內撐起的寬大裙裾上,也斜斜地綴著白緞玫瑰和編織得十分美麗的白色花邊,一直延續到裙邊。她左右前後地打量自己,欣賞自己,說不出心頭是什麼滋味。突然想起幼年的那次相似經歷,想起當時圍繞在身旁的天祿、亨利和他的姐妹,恍若隔世 如今天祿同姐姐一家慘死,大仇未報;亨利與自己恩恩怨怨,眼看就要成為路人,天壽不由得心頭一痛,鏡子裡的影像頓時模糊了 她趕緊告誡自己,絕不要再想這件事,絕不要讓亨利留在心裡來擾亂自己的大志和壯烈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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