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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魯克夫人笑眯眯地進客廳,請大家開始跳舞。鋼琴手第一人選亨利就座,兩名軍官充任的提琴手也調好了音,因為男多女少,詹姆斯小姐只好離開亨利下場跳舞。於是,歡樂輕快的舞曲飛向客廳的所有角落,衣冠楚楚的紅衣白褲、肩章綬帶閃亮的軍官們,攜著長裙搖曳、袒胸露背、秀髮高聳、遍體芳香的女伴,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大廳里燈火輝煌、杯盤晶瑩,鮮花流溢著清香,人人都那麼高貴、文雅,真不能想像,僅僅一個月前,男士們還在開炮放槍揮舞長劍,讓中國的城池軍營廟宇房屋變成廢墟,讓中國的抵抗者血肉橫飛,把成千成萬的平民送進地獄。他們也曾渾身硝煙和血污,也曾埋葬自己的朋友和部下

  亨利看看歡笑著的跳舞的人們,懂得了布魯克夫人的良苦用心:天壽不會跳舞,等客人們各自舞伴都已確定,她就可以免除拒絕邀舞的尷尬了。

  果然,第一輪舞跳過去,詹姆斯小姐請亨利伴奏,為大家唱了一首《乘著歌聲的翅膀》,贏得一片掌聲。隨後,布魯克夫人微笑著對大家說: 我想把我新收養的女兒天壽小姐介紹給大家,她將為各位朋友獻上一支中國古曲! 她說罷便走出客廳,從門外帶進來一個嬌小玲瓏、美麗無比的中國姑娘。客廳的各個角落頓時響起一片驚奇和讚美的聲浪。

  亨利瞪大了眼睛,又一次怔住,他幾乎不認識面前的天壽了。

  她垂在腦後的烏黑油亮的大辮子不見了,烏雲般的黑髮全都盤到了頭上,分左右梳了兩個圓髻,插滿了金銀首飾和紅絹花,大紅的軟緞氅衣繡著牡丹,鑲著銀絲金線織就的式樣複雜的花邊,血紅的羅裙一拖到地,也鑲著亮閃閃的花邊,就連裙下露出的小巧玲瓏的繡花鞋,也是令人眼亮的朱紅色。平日蒼白的臉,因為濃妝,更因為大紅衣裙的暈染,籠罩著一片紅光,整個兒一個紅彤彤的小人兒,一團灼人的火!

  亨利知道,自從天壽答應做養女以後,高興非常的布魯克夫人不斷從隨軍商人維克那裡給她置辦首飾衣物--從士兵手中收購來又轉賣出去從中賺一筆,是隨軍商人們重要收入之一,種類和數量之多可想而知。天壽盡可以選擇適合她自己的裝束,為什麼今天穿了這麼一身見客呢?當然這很漂亮、很華麗、很出眾,把客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如果是個吉卜賽姑娘,那當然很適當;可這是天壽,是那個溫文爾雅、沉默羞怯的小四弟呀!這一套打扮和她的氣質、和她的個性太不相稱了,就像一隻白色的小羊羔披了一張豹皮。

  然而,這位沉默羞怯的小四弟,正把她的迷人的微笑、流動飛轉的眼波一一奉獻給所有的客人,證明了她與她的服飾打扮完全諧調一致。

  琵琶一曲,贏得了熱烈的掌聲和一片驚奇。後來,在小提琴獨奏及其他軍官和著鋼琴繼續歌唱的時候,天壽放下琵琶,拿起團扇,在布魯克夫人和亨利的陪同下,一一認識來參加聚會的朋友。亨利看到,小四弟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微微點頭、淺淺彎腰,都那麼優美動人,應對自如,竟像是經過多年訓練的巴黎上流社會的交際花。天壽有時回頭,遇到亨利不解的目光,就嫣然一笑,笑得亨利心亂如麻。

  近些日子,亨利常有種奇怪的感覺,他的小四弟身上活著另一個人,他的小四弟的眼睛背後還有另一雙眼睛。當他再次告訴天壽,想要請布魯克夫婦做媒人時,天壽又羞又笑,說他完全不懂得中國的規矩,那時的小四弟是真的;而在眼前的這位充滿魅力、漂亮又迷人的火紅火紅姑娘身上,小四弟已經不見了! 對此,亨利感到困惑,感到痛苦,他無法解釋。但真正的英國紳士、真正的男人,此時是不能讓痛苦流露出來的。

  亨利陪著天壽和布魯克夫人走到威廉身邊的時候,他正仰脖兒把不知是第幾杯威士忌倒進喉嚨里。等他帶著醉意的目光與那雙典型的東方美女式的丹鳳眼she出的亮晶晶的目光相撞的時候,他不知為何,吃了一驚,手裡的玻璃杯噹啷一聲落地,摔得粉碎。天壽仿佛被眼前的事嚇了一跳,團扇也掉到地上,慌得她趕忙去拾,又怕碎玻璃碴兒傷了手,拾了好半天才拾起來。待她重新站直身子,威廉赤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嘴裡半喊半問地說:

  夢蘭? 夢蘭姑娘?

  天壽心裡一哆嗦,突然明白,他把自己當成狀元坊她的大姐姐媚蘭的女兒了。只聽亨利在旁邊說: 天壽小姐,這位是哥倫布艦的艦長威廉中校,那三幅畫就是他的。

  天壽連忙對威廉笑著微微一頷首,同時不動聲色地問亨利: 這就是那位你從小的朋友?

  亨利答了一個是字,回臉用英語對威廉說: 在一位年輕小姐面前,你不要這樣失態。她不是夢蘭,我剛才說的那位鑑定書畫的行家,就是她。

  威廉趕緊擺好姿態,對天壽鞠了一躬,說: 真對不起!我失禮了。但是,小姐跟我所認識的另一位小姐實在太相像了。

  聽了亨利翻譯過來的話,天壽連忙笑道: 你是說夢蘭?她是我的內侄女。她的母親是我的親姐姐。

  威廉聽了亨利重複的天壽的話,高興得滿臉放光: 啊!啊,怪不得!真像是一個模子裡澆鑄出來的! 可她們在寧波呀,小姐您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天壽於是說起姐姐被官府當漢jian殺了頭,兩個侄女也沒了下落,自己怕留在寧波有麻煩,就跑到鎮江親戚家避難,城破的當口不小心中了不知何處打來的冷槍,多虧亨利醫生救助,又蒙布魯克夫婦收養,才有了今天

  亨利一面把天壽的話翻譯給威廉聽,一面心裡納悶:天壽對自己的身世來歷向來守口如瓶,今天第一次見到威廉,怎麼就和盤托出?又說得這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是什麼意思?

  威廉聽了這些話,立刻對天壽的姐姐深表不平,說他真想抓住判殷狀元死刑的傢伙,也殺了他的頭!

  對威廉的仗義和同情,天壽一再表示感謝;說到那三幅畫,說個別細部還有些可疑,尚須仔細辨認,反覆推敲,過兩天才能還給主人。如果主人真有興趣,她可以一一指給他看。

  威廉當即表示,一定要當面請教。

  做翻譯的亨利心裡很不舒服,這豈不等於給他們牽線搭橋,幫他們約會了嗎?後來,在介紹過所有的賓客、亨利被詹姆斯小姐拉去表演四手聯奏的時候,亨利看到,威廉拉住了來送酒的小傑克做翻譯,一直待在天壽身邊獻殷勤,兩人談笑風生,看上去很是融洽。本來亨利以為,天壽看到他和詹姆斯小姐在一張鋼琴上同奏會不高興,而他恰恰想看天壽吃醋拈酸來獲得證明,享受愉快。不料,天壽只顧和威廉說笑,對客廳里的其它事情全不關心,也許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小三哥在與另一個少女彈琴。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世界上真的存在一見鍾情這種病態? 亨利表面不動聲色,甚至還同詹姆斯小姐跳了雙人舞和四人舞。但布魯克夫人卻感到了,亨利醫生心事重重,一直怏怏不樂。

  很快,亨利的不愉快變成了煩惱。

  就在測量船聚會的次日,亨利來看天壽,剛說了幾句問候的話,威廉就緊跟著進了天壽的小艙房。天壽顯得很興奮,不但將那三幅畫中的疑點一一說明,還表示要進一步鑑別畫的紙張和印記。為了向威廉說明中國畫的妙處,天壽竟然鋪紙研墨,染石撇蘭,畫了一幅蘭石圖作示範。威廉對天壽所說似懂非懂、似聽非聽,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天壽看,一刻也不移開他色迷迷的眼光。只是當天壽表示要把這三幅畫再留幾天時,他忙不迭地連連答應,還說要再送一批古畫來請天壽這位行家鑑定。

  天壽笑道,這些畫只要是真跡,便是無價珍寶,多少人夢寐以求不能到手的,不知威廉船長怎麼有這麼好的運氣,一下便得了三張。

  威廉信口答道,是在鎮江一處廢棄的人家撿來的,一看就是富戶,好幾進院子,都有遊廊相連。這樣的人家藏畫想必不會有假吧。

  天壽忙說那也不見得,江南作假畫的人極其高明,多少行家裡手都被他們騙得團團轉。她跟著就說起製作假畫的種種伎倆,說的和聽的都津津有味。雖然說的和聽的都要經過亨利翻譯,但亨利好像被他倆忘卻了。直到這次拜訪結束,天壽和威廉都沒有對亨利說過一句跟亨利有關的話。告辭之際,天壽笑容滿面地向威廉揮揮小手,一句新近學會的英夷話脫口而出: good-bye!

  亨利吃驚地回過頭,目光與天壽的眼睛一碰,天壽好像微微一顫,垂下眼帘,眼睫毛抖動得很厲害,很快再抬眼對亨利極快地一瞥,立刻回身進艙而去。

  整整一夜,無論是醒是睡,亨利都在回味那道奇異的目光。它掃過亨利的時候,像火一樣熱,又像冰一樣寒,既有刻骨的愛戀、深深的歉意,又有冷酷的決心和他從未在天壽眼中看到過的可怕的憎恨

  後來,亨利再去看天壽,天壽仍然像只依人小鳥般可愛,對他還是那麼信賴,甚至更加友好,更加禮貌周到。但亨利能夠感覺得到,從前的那種依戀,那種推心置腹無猜無忌已經不在了。幾乎每次他都能在那裡碰到威廉,或是他到的時候威廉就告辭,或是他剛離開威廉就趕到。威廉已經不用亨利當翻譯了,他不知用什麼好處,收買了小傑克,幾乎成了他與天壽間的專職小通事。

  昨天下午,亨利再去看望天壽,艙房裡沒有人。他從另一邊的門看出去,就看到天壽和威廉的背影,他倆正倚著舷欄觀看江景,小傑克也不在旁邊。亨利想應該走上去打個招呼,不想威廉卻用長長的胳膊摟住了天壽的腰,俯身就把嘴唇和整個臉貼在了天壽的脖子裡。亨利幾乎要喊叫出聲,那邊天壽也驚得跳起來。亨利想天壽定會扇他一個耳光,不料天壽只是推了威廉一把,嬌嗔地笑著瞪他一眼,拖長了她好聽的聲音,嬌笑著說: 幹什麼呀你

  亨利的心像被幾隻貓爪子狠狠地抓著撕著,很痛;但越在這種時候他越顯得冷漠和冷靜,只是有禮貌地清了清嗓子。那兩人同時迅速地轉過身來,天壽的臉剎那間漲得血紅,連耳朵和脖根兒都紅成一片,驚慌地眨著眼睛,不敢看亨利;威廉卻滿不在乎地昂頭一笑,帶著勝利者的滿足,說:

  是你呀,亨利!今天你可來晚了!咱們上去喝一杯吧!布魯克船長又弄到了倫敦的金酒!

  亨利冷靜地問候了天壽,然後朝她點點頭,便同威廉一起上頂層的客廳喝酒去了。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但喝了許多酒,喝得臉色發白,頭腦發暈,直至酩酊大醉,被人扶回他的醫療船上的住處。他頭痛欲裂,終於大吐特吐,經歷了他在大學學到的酒精中毒的所有症狀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喝醉,渾身上下胸內腹中都非常不好受。平躺上床,閉上眼睛,淚水竟控制不住地一陣一陣洶湧而出,他從沒想到,自己竟也會這樣軟弱

  今天,他覺得自己的意志和情緒都已經恢復正常,便決定找天壽正式談一次。

  昨天的事情,使他的自尊受到嚴重傷害,他想,天壽今天面對他,一定會很羞愧,一定會找出各種理由來解釋她的行為,這樣他將面臨尷尬的局面;對此,他已做好了充分準備,要以紳士風度來處理和解決,儘量減少雙方的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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