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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從未聽說過這兩本書的名字,蘇風沂卻能猜出大致的內容,忙問:“阿蘅,你說,這兩本書子忻會不會讀過?”

  唐蘅的神情很古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兩人尷尬地對望了一眼,各自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

  蘇風沂雙手捧著茶杯,笑道:“你知道在古董這一行也有偽造的高手。膽子大的人,三代秦漢的東西都敢做,且能做到形制分寸絲毫不差。比如市面上的青銅葬器,有銘文的要遠遠貴於沒有銘文的。他們就能仿造商周的銘文,將它們刻在沒有銘文的銅器上。又比如為了讓仿製的銅器有各色的古斑,他們會掘一個地坑,用炭火燒紅,潑下嚴醋,然後放銅器入內,以醋糟罨,再加土於上窖藏三日,取出之後便有斑駁的古蹟……”

  雖是繼承祖業做了本城四家二流古董店的老闆,唐蘅對古董的興趣其實只停留在“好奇”這個層次上。

  而行里的人都知道,好奇意味著“感興趣”、“一知半解”,同時也意味著“與己無關”、“不想深究”。

  所以“好奇”常常與“關心”背道而馳。

  唐蘅抬起眼,淡淡道:“而我關心這個問題是因為——”

  “技術。”蘇風沂道,“無論干哪一行技術都很重要。請問,你的假髮為什麼做得那麼好?無論怎麼跑怎麼跳,它都不會掉下來?”

  “因為我有一位朋友專門為我配製了一種粘劑。”

  “還有,你指甲上的丹蔻,為什麼塗上去之後一抹就掉?”

  “因為這位朋友還送了我一個很有效的配方,專門用來洗掉指甲上的紅色。”

  “你這位朋友是——”

  “子忻。”

  蘇風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忻?他替你幹這個?”

  “你可想試試他替我配的胭脂?”

  蘇風沂忿忿地道:“難怪你這麼喜歡和他在一起!”

  唐蘅兩手一攤:“你看,這世上的職業從來都是成雙出現。有人喜歡化妝和假面,就有人喜歡做胭脂和道具。”

  蘇風沂為之氣結:“這就是你們的友誼?”

  “我們的友誼很純潔。”

  蘇風沂雙眼骨碌碌地一轉,一個念頭跳到腦中,問道:“既然你們是好朋友,你可知道子忻最忌諱的事情是什麼?”

  “知道,不過不告訴你。”

  蘇風沂一陣嗚咽:“阿蘅,求求你!”

  “好吧。”唐蘅的心很軟,“子忻最討厭人家動他的手杖。”

  蘇風沂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絕望地道:“為什麼?”

  “你可曾聽說過小湄的事?”

  蘇風沂的心咚咚直跳:“小湄?誰是小湄?”

  唐蘅沒有回答,而是向左邊努努嘴,又使了個眼色。

  她突然聞到空氣中有一股酸蘋果的氣味。

  轉過頭去,發現鄰桌不知什麼時候坐了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明明很年輕,卻有一頭亮眼的白髮。

  他的外表很潔淨,渾身上下一塵不染。桌上放著杯清茶。茶還是滿的,冒著熱氣。白衣人很斯文地咬著手中的一個青蘋果,看樣子已吃了不只一個,手邊的百鳥漆碟上留下了兩個啃得相當乾淨的蘋果核。

  沈空禪。

  他吃蘋果的樣子很專心,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們。蘇風沂指了指門口,示意唐蘅趕緊溜走。

  正在這當兒,沈空禪咳嗽了一聲。一雙眼斜睨了過來,刀鋒般地盯在蘇風沂的臉上。

  唐蘅雙眼一眯,轉過身去,不動聲色地打了一個招呼:“一日不見,沈兄可好?”

  “唐公子真是健忘,昨天你不是問我什麼時候有空,好到茶莊喝杯茶?”沈空禪將目光一收,看著自己手中的果核,漫不經心地道,“今天我正好有空,所以就來了。”

  當然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蘇風沂心中暗想。沈空禪的追蹤術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三和鏢局不是沒丟過鏢,只是每一次都被他帶著人找回來了。

  “抱歉抱歉,瞧我這記性!”唐蘅叫來一位侍女,吩咐道,“麻煩姑娘將這位公子的茶帳記在我的名下。”

  他原本是這裡的常客,侍女添了茶,點頭離去。

  “沈兄若是對蘋果情有獨鍾,不妨試試這裡的果茶。”唐蘅認真地建議,“有一種叫做‘青花果茶’的,便是用蘋果、山楂及蜂蜜調製而成,味道清純酸甜,非常慡口。”

  不知為什麼,沈空禪的臉上一直有一種讓女人看了心酸的神色。他原本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因為這種神色,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他的嗓音也很動聽,深沉而柔和,如果他能說一兩句話充滿情感的話,會讓很多女人著迷。

  沈空禪看了唐蘅一眼,又將目光轉回桌上幽幽的燭火,仿佛陷入某種甜蜜的回憶:“我妻子懷孕的時候吐得很厲害,除了青蘋果,什麼也吃不下。偏偏正趕上一個冬天,市面早早就斷了貨。我四處托人去買,才從南邊弄來兩筐。那幾個月她吃了無數個青蘋果,卻仍然很瘦,成天昏昏欲睡。”

  他怔怔地望著前方,目光恍惚,神情肅穆,嗓音沉痛。

  不知他為什麼要提起此事,唐蘅與蘇風沂面面相覷,嚇得不敢插話。

  “那時她已有六個月的身孕,卻仍然害喜。大年初三,她說想回娘家看看,我原本是要陪著她去的,因鏢局臨時有事缺人手,我只好留下來。讓四弟替我送她。她的娘家離鏢局只有兩個時辰的路程,她說會在家裡歇一晚,次日即歸。想不到當天夜裡他們就把她送了回來。她身上中了一劍,傷口貫穿小腹,血流了一地,什麼金創藥也不管用。那時她已開始昏迷,大夫來看了一眼,就說沒救了。她在床上掙扎了一個多時辰,樣子很痛苦。最後那一下她猛地又清醒過來,我知道那是迴光返照,只能緊緊地抱著她,抱著她。她說——”

  他的聲音開始哽咽:“她說她不成了,但她感到孩子還活著,在她的小腹里亂動,問我有沒有法子救救孩子。我只好哄著她,說大夫就要來了,要她不要擔心。其實那時她已沒有了說話的氣力,我知道誰來也救不了她。她一直看著我,一直問我大夫什麼時候到,直到斷氣,眼睛還盯著門口。”

  聽到這裡,蘇風沂感到一陣心酸,禁不住揉了揉眼,滿眼淚光地看著沈空禪。

  只聽得他繼續道:“我在她的墳前發誓,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抓住這個人,銼骨揚灰,給她報仇。一個月之後,我果然抓住了他。我對他百般折磨,弄得他不像個人樣。……這小子不愧是郭家的兒子,脾氣夠硬,死活不求饒。但我最後卻放了他。哈哈,我放了他,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因為只死一次太便宜他了。對我來說,他至少要死一百次才能解我心頭之恨!想不到因為我一時的任性釀成了大禍。他殺了我的五弟,我母親傷心得快要瘋掉。這時我才知道,他活在這世上,就是要殺光沈家所有的人,一個一個地來,只是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如果當時我一劍結果了他,就不會有後來的慘事。”

  說到這裡,他目光陡然一寒,冷冷地掃了二人一眼,唐蘅倒是無動於衷,蘇風沂只覺脊背一陣發寒:“蘇姑娘的父親蘇慶豐蘇老爺子,是退休的翰林,有名的金石學家,古董界的泰斗。在下曾有一面之緣。據我所知,蘇姑娘的十來個兄弟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不曾習武。唐兄的家世,武林中人盡皆知,自不必說,但這些年唐門自己也是債務纏身、自身難保,就是小小的三和鏢局,你們也欠了三筆鏢銀至今未還。我希望兩位不要介入沈郭兩家的仇恨,不然就是與沈家為敵。如若兩位願意現在就離開嘉慶,沈某恭送,敬贈盤纏。如若還打算與郭傾葵朝夕相伴,我只好預先提醒兩位——”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陰森森地道,“這裡,這座城,就是郭家兄弟的葬身之處。誰幫他,誰就和他們葬在一起。沈某言盡於此,兩位多多保重。”

  說完這話,他冷笑一聲,站起來,拂袖而去。

  門口停著他的馬車,一群手下恭敬地垂下頭。他看見管家沈均站在馬車的門口邊,輕手輕腳地替他打開車門。

  “老爺子到了?”他問。

  “剛到。”

  “誰陪著過來的?”

  “二爺和六爺。”

  “四爺還在路上?”老四沈枯禪管著西邊的生意,按理該提前到達才是。

  沈均突然垂下頭,半晌沒說話。

  “出了什麼事?”

  “剛剛接到消息,四爺他……”

  沈空禪心一沉,只覺頭頂金花亂冒,身子不禁搖晃了一下。

  “四爺在半路慘遭毒手。”

  他的預感一向靈驗。

  沉默片刻,他顫聲問:“老夫人知道了麼?”

  沈均點點頭。

  他咬了咬牙,又問:“你肯定是郭傾竹下的手?”

  沈家的仇人不少,並不止郭氏兄弟一對。

  “不敢肯定是他,不過手法十分相似。”

  他皺眉:“什麼手法?”

  “這……”沈均遲疑著,不敢說下去。

  “你說。”

  “他拿走了他的肝。”

  ……

  她一向不喜歡別人稱她“老夫人”,因為她認為自己並不老。

  她是沈泰的續弦,嫁給他時只有十五歲,為他生了五個兒女,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老夫少妻,沈泰對這位夫人寵愛有加。她今年剛過完自己的五十大壽,沈泰為她大宴賓客。沈府里一片喜氣洋洋,送來的壽禮還沒來得及收拾,包燈籠的紅布也還沒來得及取下,她就在一月間連失二子。

  她還記得分娩時那突然撕裂的劇痛,仿佛一刀深深扎在血肉上,將她一分為二。而那劇痛卻是喜悅的,因為另外一部分變成了生命,走入自己的世界。

  她所有的兒子,不論是否親生,都對她很恭敬,很孝順。在這個大家庭中,沈泰有絕對的威望。她記得剛剛嫁入沈府時,長子沈揮禪——沈泰元配之子——怎麼也不肯稱她母親,為此被沈泰狠狠地揍了一頓。生下四個兒子之後,她以為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十分牢固。就在這當兒,沈泰卻忽然提出想要一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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