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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面前的這個女人顯然不屬於這一類。她像一個真正的主顧那樣雙眼直視,目光堅定。從她臉上他只讀出了十二個字——“我出錢,你辦事,誰也別糊弄誰。”

  “他們說你殺過很多人,”女人道,“無論多麼困難的任務,都能得手。”

  “不錯。”

  “我姓吳,叫吳悠。”女人低眉觀察他握劍的手,“這名字你或許覺得陌生……”

  他打斷了她的話:“我對唐潛這個名字很熟悉。”像每一個細心的生意人,他在接受任何一樁生意之前,都會對主顧進行一番調查。

  “這件事正是和他有關。”

  他鼻子輕輕哼了一聲。

  他當然明白唐潛在江湖中的地位。可是,怎麼說呢,這世上想謀殺親夫的女人並不少,不過敢於付諸行動的倒真不多,而竟肯花錢僱人去乾的,幾乎寥寥無幾。

  他淡淡一笑,道:“我希望我的任務不是去殺唐潛。”

  “當然不是!”女人顯然對他的猜測十分詫異,“明早他會出趟遠門,說是有一件急務要辦,可能要過一兩個月才能回來。”

  他一直認真地聽著,等著她把話說下去。

  吳悠繼續道:“我希望他能平安回來。”

  他眉頭微皺,冷笑:“大名鼎鼎的唐潛也需要人保護?”

  “暗中保護,”吳悠更正,“如果這一路上平安無事,你不必露面,更無需讓他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有任何危險,我希望你能及時援手,不遺餘力地幫他渡過難關。”

  “他不會是一個人獨自出門罷?”

  雖然唐潛的刀法可以算是天下第一,但瞎子畢竟是瞎子,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光憑一把刀就可以解決的。

  “不是,陪他一起去的是唐芾,我們的長子。所以我又多添了一層擔心。我希望你能同時關照這兩個人。”

  “能否告知他們所去何處,所辦何事?”

  “抱歉,對此我一無所知,只知道他們要去調查一件事,可能會有危險。”

  “鑑於這兩個人的武功,我相信我能出力的地方不多,”他很坦白,“兩千兩銀子就夠了。”

  “兩年前唐潛曾經受過一次重傷,內力和體力要大打折扣。而唐芾太年輕,高傲自信卻沒有什麼江湖經驗。如果唐潛有半點危險,他寧肯死在他身邊也不會逃走。他們是親密的父子,但絕不是好搭檔。”

  他有些欽佩地看著這個女人,沉思半晌,點點頭:“一萬兩銀子。先付一半,事成之後全部付清。”

  她拿出銀票,將手伸出去,忽然又收了回來,道:“他們沒有告訴我,你有一隻眼睛是瞎的。”

  “你丈夫的兩隻眼睛都是瞎的。”他抱著胳膊,冷冷地道。他的左眼有些混濁,一滴鮮血凝在其中。他知道在江湖傳說中,殺手一向被看作是不怕死更不怕痛的神秘人物,他們銅頭鐵骨、刀槍不入,流血受傷是家常便飯。而他們的肌膚好像天生就不怕火燙刀割,即使有傷也會迅速癒合。肋骨不論斷多少根,在床上最多躺十天就能提刀出門。一句話,既然是殺手,就得有殺手的身體,更要知道殺手的壽命。幹這一行,大多數人都活不過四十歲,所以在閒暇時光,他們都過著放肆的生活。揮金如土,縱酒好色,無所不為。

  實際上,除了身手敏捷之外,殺手與普通人並沒有多少不同。他們靠手中的傢伙吃飯,身體是最大的本錢。任何一處的永久損傷都會給他們的職業帶來致命打擊。因此每一個人受傷都會極力隱瞞自己的傷勢,唯恐消息傳出,身價大跌,亦對各地的藥堂、名醫了如指掌。

  所有的大夫都告訴他這隻左眼很快就會徹底失明。伴隨而至的只怕還會化膿紅腫,最終只有挖掉了事。隨著左眼視覺的逐漸消失,他本能地感到一絲恐慌。

  “我是大夫。你這是剛受的傷,武功將會大受影響。”

  他感覺受到了侮辱,臉色有些發青。

  ——這是他最恨的那一類主顧。對武術一無所知,自侍有錢,挑選刺客的態度與挑選南瓜別無兩樣。

  也就在這一瞬間,一道寒光閃電般飛向她的眼睫!大驚之下,她嚇呆了,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寒光閃過,消失。純黑的斗篷無風自動。

  “請問,剛才我揮出去多少劍?”

  她搖搖頭。

  “割斷了多少根你的頭髮?”

  她搖搖頭。

  “我一共揮出三劍,割斷了你十七根頭髮。”

  他將銀光閃閃的劍伸到她面前,輕輕一吹,十七根長發在空中一縷一縷地飄下來。

  “你有兩隻眼睛,卻什麼也沒看見。”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他一眼,臉上毫無慚愧之意。

  過了一會兒,她淡淡地道:“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說,如果現在你肯到我的醫館走一趟,我能治好你的眼傷。診費只要五十兩。”

  ……

  凌晨時分下著濛濛細雨,山路冥冥,雲暗風斜。

  泥地陡而滑,馬行至山腰便沒了路。只有一條一人來寬的羊腸小道,曲折向前。道上滿是伸出的荊條,落木枯枝橫豎其間,山石犖确,亂糙叢生。蘇風沂將馬拴到一株大樹下,揭開斗笠,整理了一下裡面的長髮,冰涼的雨珠頓時灑了一頭。便在雨中對子忻道:“看來咱們只能徒步前行了。”

  子忻早已下了馬,從地上拾起一截斷竹,用刀削了削,做成一個竹杖,遞給她:“今天天氣不好。就算你覺得採藥是件有趣的事,也該挑個好一點的日子。”

  她接過竹杖,將裙角一掀,給他看自己足上的芒鞋:“我不怕路滑,出門時特意穿了這雙鞋。你豈不聞東坡說過,‘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話剛出口,冷不防腳底一溜,身子歪向一邊,不禁“啊”地叫了一聲,眼見身子就要騰空而起,子忻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將她的身子扶穩,淡笑:“爬山的時候眼看著路,不要吟詩。”

  他還是戴著自己喜歡的帷帽,背著藥筐,策杖在前,披荊斬棘。蘇風沂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後。他那條殘廢的腿在這樣陡滑的山路上行走,顯得格外地不利索。不僅無法走快,有時一步還得分成兩步。但他卻能保持穩定的步幅和節奏,極少半途停頓。遇到險處竟還要先行一步,以便能在高處接應。蘇風沂原本一直牽著他的手,見他行步甚艱,還要分心照料自己,心中不忍,悄悄鬆開手,只拽著他的一角衣袍,讓他騰開手,可以抓住道邊的樹幹向上攀爬。

  行了近一里的山路,眼前豁然開朗。前面是一片開闊的山谷,綠糙如茵,滿地開著嫩黃的雛jú。彼時細雨初霽,一輪紅日從密雲中鑽出,微風習習,萬朵金花隨風搖曳。蘇風沂早已走得滿頭大汗,摘下斗笠,坐在道邊的大石上,對子忻道:“咱們在這裡歇會兒,好麼?”

  子忻慢吞吞地走到路邊,拔出小刀,彎腰割下一叢開著小白花的蔓糙,捲成一團,放到藥筐之中。

  “這是什麼藥?”蘇風沂湊上去問道。

  “落葵。通常用於消腫止血。”他拿出一株給她細看,“它的種子蒸過之後,曝干研末,調以白蜜,可以塗面養顏。”

  蘇風沂眨眨眼,笑道:“你怎麼知道?你試過?”

  “唐蘅試過,這是他最喜歡的方子。”

  “說起阿蘅,”蘇風沂靈機一動,忙問,“你可有什麼方子讓他的光頭重見天日?天氣越來越熱,難不成他天天都要戴假髮?”

  “他大概試過我開的不下五十種方子,可惜沒一個見效。”子忻搖頭苦笑,“儘管如此,他仍然對我充滿信心。無論給他什麼藥,都嚴遵醫囑老實服用。弄得我現在一看見他的光頭就覺芒刺在背,簡直比他自己還要痛苦。”

  “是不是每位大夫對自己治不好的病人都會感到內疚?”

  “是啊,”他的神情原本很平靜,平靜得近乎冷漠,目光中卻忽然有了一絲暖意,“不過我父親不是這樣,至少不那麼明顯。”

  蘇風沂聽罷,心微微一動。

  ——子忻從沒有提起過自己的父親,她一直以為他是個孤兒。

  “你父親也習醫?”

  他點點頭,神色黯然:“他病了很多年,身子一直不好。”

  蘇風沂本想繼續問他父親是否健在,家中可還有別的親人,見他目中已有傷心之色,連忙打住。笑道:“你一定也讓他試了不少方子。”

  他的回答很奇怪:“我猜他從不試我的方子。——覺得它們有一半不可信,另一半則乾脆是異想天開。”

  仿佛找到了同黨,蘇風沂一陣唏噓:“我爹爹也是這樣。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相信。其實他只是不肯相信自己會錯,更懶得同我理論。……從小到大,他對我說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放肆’。”

  “可是,你做古董,是誰教你入行的?”子忻問道。

  蘇風沂道:“我媽媽原本是我爹爹書房裡的丫環,後來便成了他的人。自從有了我,她擔心我在這個大家子裡難以立足,便每日留心我爹所讀的書目。他每讀完一本她都會從書房裡偷出來,悄悄抄寫一份留在一個箱子裡。她教我認字、讀書,從小就讓我到爹爹的古董店裡和師傅夥計們混在一起。漸漸地,我的床底下堆滿了她抄的書。我十二歲那一年她得病去世了,臨死之前,我求爹爹去看她一眼,他沒答應,說是有個重要的應酬。我所知道的東西都是偷偷學來的。——不少家學是傳媳不傳女,而我爹爹連兒媳也不相信。蘇家的規矩是傳子不傳媳,更不傳女……”

  她從不願意談自己的家事,不知道為什麼今天說了這麼多。她的嗓音很平靜,好象這一切已是陳年往事。可說話的時候,她的左手一直微微發抖。

  就在這時,她感到一隻大手握住了那隻發抖的手,握得很緊。接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輕地道:

  “風沂,你是個可愛且有學問的女孩子。很多人都沒你懂得多,包括我在內。”

  她很高興,想笑,眼中卻滿是淚水。他放下手杖,坐到她身邊。她靠進他的懷裡,聽見他穩定的心跳。他的心跳讓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受了委屈,母親便是這樣將她攬在懷裡,心跳便是無言的撫慰。她願意永遠生活在這顆心臟的旁邊,永遠聽見它的跳動,就仿佛那她自己的心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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