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玉珍走了,秦曉坐在黎耀祖床前的板凳上,往他額頭敷著冷毛巾。一直都被他細心照顧,這次卻是自己第一次照顧他。

  到了後半夜,黎耀祖開始發汗,伴著含混不清的囈語痛苦地搖晃著頭顱。秦曉不停地用毛巾擦拭他額上的汗珠,卻不知如何安撫他。

  一瞬間,他的手僵住了,黎耀祖口中溢出的幾個破碎的音節,連貫起來竟是:“你要我怎麼信你?”

  來不及難過,黎耀祖忽然雙手抱頭痛楚地呻吟起來,兩隻手拼命地擠壓著自己的頭,仿佛要把它按破似的。

  秦曉慌了,握住他的手腕按在頭頸兩側,哀求道:“耀祖,我不逼你信我了,你要怎樣都行,怎樣都行……”他的淚撲簌簌地落在黎耀祖的臉上,“只要你別再折磨自己,怎樣都行。”

  淚水的刺激下,黎耀祖張開了雙眼,視線從秦曉的臉上移到頸間。他倏地抬頭吮住秦曉的頸,細細地舔舐,又用牙齒輕輕的磨,然後,齒尖漸漸用力,喉間有了吞咽之聲。

  刺痛之下,秦曉知道流血了。他輕輕壓下黎耀祖的頭,讓他在枕上躺好,頸部卻一直貼著他的嘴沒有移動。他俯在黎耀祖的頭側,臉上露出欣慰地笑:“這個死法很合我意,你能記得,我真高興。”

  黎耀祖突然鬆口,半張著帶血的嘴唇怔忡地盯著秦曉的臉,緩緩地閉上了眼睛,口中低喃著:“秦曉,求求你,不要再出現了。我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覺。”

  看著復又睡去的黎耀祖,秦曉仿佛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從外冰到內。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為了這一絲希望,他沒有撤到台灣,而是隱名埋姓的留在了大陸,又輾轉來到北京。當方大姐告訴他沒有人來投奔時,他曾經絕望過,但又不死心。四年來,他苦苦地守著那一線希望,像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糙,期盼著黎耀祖能夠出現,再相信他一次,相信他會毫無隱瞞地和他重新開始。但是,這一刻,他徹底絕望了。他在夢中都在忍受自己的折磨,自己又怎麼敢在他的現實中出現?夠了,一切真的該結束了,但願有一天他能真的忘記過去的一切。

  秦曉悄悄坐起,擦去黎耀祖唇上的血跡和滿臉的汗水,幫他掖好被角,凝視他直到天亮。

  天亮了,嶄新的一切就會重新開始。

  黎耀祖醒來後,撫著自己的唇問玉珍:“他來過了?”

  玉珍笑著反問:“誰?你太太嗎?”秦曉臨走前交待過,不要告訴黎一新他昨天來過。雖不明究理,但她不是一個不守信的人。

  轉眼到了第二年春天,玉珍學會了查字典,也認了幾個字,硬拉著黎耀祖陪他去書店買幾本淺顯易懂的書。幾個月以來,他一直都避開那個地方。今天,玉珍又把他拉到這裡,還一再說,這家書店是天壇公園的共建單位,有什麼緊俏書籍都為他們留一套,他們買書當然也要找人家。

  一進門,黎耀祖的目光便悄悄逡巡了整個店堂,沒有看到秦曉,放心之餘心頭卻有一絲悵惘。幫玉珍選了一套六本的看圖識字,卻發現少了一本。一個店員說,樓上庫房裡有,可以自己上去拿,正好有個店員在裡面點貨,可以請他幫忙。

  站在半樓梯上,黎耀祖聽到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你總算是開竅了!哪有半大小伙子打一輩子光棍的?這回給你介紹的對象,明天你見了保准滿意。”

  一個留齊耳短髮的中年婦女笑著走下樓梯,錯身時還笑著對黎耀祖點了點了頭。黎耀祖邁步走進庫房,秦曉從成堆的書籍中站起身,錯愕地看著黎耀祖。

  “我要一本看圖識字第3集。”黎耀祖站在門口不緊不慢地說。

  秦曉從書堆中跌跌撞撞地爬出來,語無倫次地說:“我有事出去。我請別人幫你拿。”說著就要往門外跑。

  黎耀祖後背用力靠在了門上,伸手抓住秦曉的一條手臂把他扯進懷裡:“你要相親了?”

  秦曉上半身向後趔,撐著不貼近黎耀祖的胸膛,渾身擰著勁說:“是,是街道委員會的同志介紹的。”

  黎耀祖反剪著他的雙手,迫他靠近自己,一字一頓地說:“你已經是別人的太太,怎麼能去相親?”

  秦曉驚駭地看著黎耀祖,仿佛不認識他了。

  黎耀祖用力地點頭:“你說過,只要我點頭,你就只做我一個人的黎太太。現在,我在點頭,你呢?”

  秦曉把臉埋在黎耀祖的頸窩裡,悶聲說:“……只要你不再痛恨自己。”

  黎耀祖放開秦曉的手臂把他摟在懷裡:“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痛恨自己不能忘記你,也一直都在恨你,恨你有目的的和我在一起,恨你的欺騙。可是,恨得越深,就越頻繁地想起你。你第一次到我身邊時,我信錯了你。今天,我想再信你一回,賭一把自己的眼光。你還在等我嗎?”

  “在!我在!”秦曉抱住黎耀祖肩背,哽咽道:“我一直都在等你,等你再信我一回。”

  幾年間,黎耀祖把他和秦曉之間發生的所有事情想了無數遍,事情本身已經不再重要,他放不下的只是欺騙的事實。因為秦曉的欺騙,從45年到53年,他恨了他8年,也念了他8年。8年後他終於明白,愛的對立面不是恨,而是遺忘。既然無法遺忘,還是愛吧。愛總比恨來得甜蜜。

  北京一條狹窄的小巷盡頭,一所平房的套間裡,兩個赤裸的男人身體交纏,私處緊密契合。

  一個男人喃喃低訴著:“我叫肖石,平民,西四新華書店店員。現在,今後,將來,永遠,不再對你有任何隱瞞。”

  一滴淚從另一個男人的眼中墜落,滴在他的頰上,他大聲地呻吟起來,不只是因為那顆普通的水珠……

  桌上,兩張撕碎後又一片片拼齊、粘好的厚紙,無聲地宣告著兩個人的誓言:等我,信我。等你,信我。

  窗台上,一盆黃色的蝴蝶花竟相吐艷。蝴蝶花,又名平民蘭,花謝後將萎花剪除,促發的新枝可再開花。

  室內春光旖旎,窗外天色漸亮。晨霧漸漸散去的世界,是一片無所隱匿的澄明。

  第12章 番外2

  1949年1月底,秦曉奉命搬進虹口的新亞酒店。次日,由吳淞口乘機帆船轉道舟山赴台。

  離開舟山時,他並沒有表現出撤退時的失落,恬淡的表情有時竟會露出一絲不為人察覺的微笑。離開上海時他已得知,黎耀祖於日前被送上開往北平的火車,現在可能已經聯繫上方大姐了。方大姐是秦公館的下人,從秦曉十二歲一直照顧到他十六歲。她嫁到北平後曾捎信請秦曉有空去看她。看來,黎耀祖要先自己一步去探望她了。

  想到黎耀祖,秦曉心中一陣刺痛,那些決絕的話言猶在耳,如利刃剜心。雖然早料到會有那麼一天,待到真正面對時,黎耀祖怨懟的眼眸仍帶給他猝不及防的打擊。即便如此,他自始至終沒有想過背叛,雖然壓抑感情要比壓抑痛苦困難百倍,但他做到了,他無愧於九泉之下的養父,無愧於軍統局的栽培。這世上,他最感有愧的人,是帶給他無限溫情的黎耀祖。但時勢幫了他,如果不是軍統局決定放棄提籃橋監獄,他不會收買看守和獄醫把黎耀祖救出來。

  已經決定等他20年了,沒想到突變的形勢暗中成全了他。他相信,這次國民政府從重慶撤往台灣,必定如當年從南京撤往重慶一樣,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加之他的特工身份,既然能從重慶派到淪陷的上海,不日一定有機會由台灣派回大陸。那時的黎耀祖已不再是漢jian,也不再與自己的身份有衝突,終於可以坦誠地面對他,不再有任何隱瞞地和他重新開始。每思及此,秦曉便難掩心中的喜悅,眉梢眼角皆堆滿笑意。耀祖一定會再次相信我的,因為,他從不忍讓我難過。

  秦曉沒想到這次的撤離竟成了隔絕。當“反攻大陸”四字從軍界政界的會議中轉移到街頭商販的口中時,國防部保密局再次改組,秦曉脫下了軍裝。

  “放心好了,這種刷子很結實的,包你用到反攻大陸都不會壞!”秦曉繞開喋喋不休向他推銷的小販,露出淒涼的笑。

  大陸,黎耀祖,音信全無。兩個成年人,竟再一次失散了。

  他踉蹌地走在台北街頭,如同當年那個十二歲的無助少年,在熱鬧的花市走失了,在擁擠的人群中蹣跚。

  數年後,因小報上一張蝴蝶蘭的照片,秦曉離開台北搬至台東縣賓朗村。幾年下來,他學會了蝴蝶蘭的栽培技術,開始大量種植這種與大陸的蝴蝶花同樣因花姿形似飛舞的蛾蝶而得名的花卉。

  每年2到5月的花盛之時,秦曉便會整日地坐在蘭圃里,慢慢啜飲著福鹿茶,看著那一簇簇色彩斑斕、迎風起舞的蝴蝶蘭,仿佛又回到了上海的黎公館。隱隱看到一個人影向他走來,步幅很大,速度很快,齊整的頭髮垂下一綹,輕拂著光潔的額頭……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