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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我打算回去好好哄他一下。

  到家不早,估計自己做飯吃太趕,我跟秦路說今天晚點回家,我帶他到外邊吃飯。開始他表情很委屈似的,有點不願意。我靜靜看著他,等著他有點什麼不對我就馬上飈車回去。

  他鬥爭了一會兒,偏頭問我:“喜歡?”

  我猛點頭。

  成功把他拐到一家安靜的西餐廳。他用起刀叉用得比我還穩當。吃了一半我嫌煩了,不願意把叉子左右手換來換去,一直用右手拿叉子,他瞪著我的時候,我心裡那個忐忑不安……不能得意忘形啊。

  “加班”確切定義,我手頭上的辭典版本太舊還沒有收錄。不過根據實際情況我努力跟他解釋,就是晚飯也不回來吃了、在公司繼續編程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可能是一兩個小時,偶爾會拖長到三四個小時。晚上公司會讓班車直接送他回家。

  他開始非常猶豫,中途還不理睬我兩次,逕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好不容易哄他第三次坐下來聽我說話(已經過了教學時間),他終於點頭了。

  所以上周開始,他晚上在公司加班。時刻表做了相應調整,晚上十點左右他回到家,馬上洗澡,聽半個小時音樂,睡覺。這麼幾天下來,他沒有睡眠不足的不安,情況很好。

  但是第五天,我接到電話的時候真的後悔極了。什麼都顧不上我直接打車到他公司,舟大哥一直在樓下等我。

  衝進辦公室,看見一堆人遠遠圍著秦路的位置,不太說話,個個面無表情。有的呆呆看著天花板,有點無意識的使勁搓著自己的胳膊。

  墨醫生手裡拿著手提式CD機,正放《春之歌》。我衝進去,先看他的暗示,他搖搖頭,情況不明。

  秦路委頓在自己的位置上,雙手緊緊扣住自己的半邊臉和耳朵。露出來那隻眼睛淚汪汪的,沒有光彩。

  我趕緊抱住他。“小路!小路,小林在這裡,聽見了嗎?小林在這裡……”

  我想盡方法哄他。一方面慶幸他沒有暴躁發脾氣,另一方面心痛他把自己封鎖起來了。我哄了半個小時,不知道聲音傳達到他大腦沒有、傳達到的又有多少起了作用。

  他現在一定很痛苦。他在害怕,他躲起來了。

  為什麼他會這麼害怕?

  我真不應該得意忘形的……我至少應該先跟蹤觀察他一段時間,我依賴著有墨醫生在公司……就放任他加班,雖然是熟悉的環境,但是白天跟晚上,對他來說是兩個世界。

  一個小時。半跪著抱著他,我腿都麻了,手臂也麻了,心也痛夠了,好想哭。還沒想夠呢,眼淚真的落下來了。我連忙拭淚。最近太順利了,我也變得脆弱了。

  突然他動了動,手鬆了松。我趕緊繼續。

  “小路、小路、小路!小林在這裡、小路抱抱小林好不好?小路跟小林說話好不好?小路聽到了嗎?小林帶小路回家好不好?”

  “……林……”他終於嗚咽出一個含糊的詞,鬆開手看我。不知道他看到什麼,不過他慢慢的伸出手把我拉入懷裡。我勾住他的背,眼淚止不住。

  我剛才幾乎要放棄了。我剛才在想,他不再理我了,他聽不到我的聲音了,我沒辦法再照顧他了。

  心頭一松,我的聽覺也恢復了,剛才完全被我屏蔽掉的四周慢慢恢復,我回到現實。大家都在,一個程式設計師低聲跟舟大哥說了什麼,舟大哥又低聲跟墨醫生說了什麼,我稍稍仰起臉朝墨醫生看,他也在搖頭。我咬咬嘴唇,做了個口型。他往我身後一指。

  我下意識回頭看,秦路抱得太緊,一點都鬆動不得。

  等秦路肯把我放開一點點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一點了。我腿麻得根本站不直,乾脆掛在他身上。

  他神情還是木木的。不過眼裡有些神采了,至少肯看著我,我叫他他有反應。

  哄他報出系統屏保密碼,舟不離急忙察看硬碟內容,一會兒爆叫一聲:“還在回收站里!”

  大家爆發出一聲歡呼,馬上又安靜下來。不過氣氛明顯放鬆了許多。

  原來team的程序核心由他負責,他今天突然罷工了,把做了一個多月的東西全部刪除掉然後就縮在位置上不再動彈一下。

  那天回到家,已經是第二天了。我累得不行,他也累得不行。一覺醒來,他還箍著我不放。明明還在睡,臉上卻有表情了,很委屈的樣子。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洗澡就睡覺。也是他第一次睡到中午12點還沒醒來。也是他第一次抱著別人睡著。

  事後墨醫生向我道歉,說秦路第三天已經有了先兆,跟他一起吃晚飯的時候他說了兩次“小林不在。”

  只是他們沒有料到“小林不在”的嚴重性。

  我聽了真的不知道應該難過還是高興。

  非常矛盾。淚腺好像比以前發達了,我挨著他坐在地毯上聽音樂,看著他平靜的側臉、聽著他正常的呼吸頻率,還有我輕輕叫一聲“小路”,他便回頭看我,我都想哭。

  他也多學了一個詞。伸手箍住我,輕輕吻去眼淚,說一句:“不哭。”

  我本不應該把自己陷進這個不能遇見方向的漩渦。更不應該把他也拉進來啊。

  十三、死

  “加班”事件之後我跟秦路在家休息了幾天。大家都來看我,沒有人責怪我,只是千語說了一句話,讓我一夜沒法安睡。淺淺的睡眠里,反覆出現一句“他已經離不開你了”,被驚醒,再入睡,再被驚醒。

  突然我比他更害怕改變。如果哪天真的“小林不在了”,他怎麼辦?

  我不在了,他怎麼辦?

  翻開秦姨的日記,從早期到後期,這句責問經常出現。秦姨入院後的日記這句出現的頻率更高了,幾乎夜夜她都在失眠,在思慮。直到那一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向她許諾,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她才稍微緩和了這種殘忍的自責。

  從那天開始,她就把這種自責交給我了,只是我不自知。

  或者更早些,那天,晴天對我說她那位老實丈夫原本不姓秦,原來自小被一位慈善的老人收養才能有今天,這位老人唯一的外孫是個孤獨症患兒,問我有沒有興趣看看,我就跟他牽扯到一起,沒辦法把自己置身事外。

  當初根本沒想過會陷得那麼深。跟兩位大哥、晴天、秦姨一起輪流陪他上課,一個星期不過見面一兩次,每次都帶著研究的視角,我看著他,那麼俊秀的男孩,真的非常可惜。

  爾後他長大了,骨架子變寬了,聲音變粗了,手臂的力氣變大了,性格變得更加沉默了。我仰頭看著他,真的很可惜。

  再後來,婚禮上,他含笑看著我,很平靜,看不出與平常人相異之處,我看著他。太可惜了。緊接著我告誡自己,那是假相,是一位偉大的母親窮盡所有,包括愛情,給他包裹上的一層保護殼。

  現在,我看著他,他回頭溫柔的看著我,對著我笑了,眼底映著仰頭看他的我,我還嘆息。可惜,也許不是我,他能遇上一個更安心呆在他身邊、陪伴他享受幸福和這獨一無二的愛情的人。

  而我?一邊戰戰兢兢接受他的吻,一邊害怕。

  休息了幾天,公司打電話來詢問,我續了假帶他回公司。一切還好,跟那天晚上的自我封鎖比較,他的一點點纏人和鬧彆扭都很好。幾天後他就適應回正常生活,他的同事也適應了他的沉默和把加班的工作帶回家做。不得已需要留在公司跟大家直接交流的時候,我會去公司陪著他。

  等我也調整過來,重新有規律的生活時,已經是半個月之後。半個月,就是四十八份之一年。而人生也沒有幾個一年。

  我不想陷在這樣的僵局裡進退不由。

  黃醫生打電話跟我聯繫,我如實把情況告訴他。他說我只是需要一個心理醫生,一個有經驗的人的指點。我聽從他的勸告,暫緩博士論文的進度,把秦姨的日記全部鎖到銀行的保險柜里。不再把跟秦路相處當作“工作”――這份工作,我已經做了六年,該休息一下了。

  他說他六月底會到上海一趟,到時面談。

  我突然有個奇怪的念頭,只要撐到六月底就行了。黃醫生肯定會給我一個答案的。

  六月七日,秦姨的忌日。海陽海藍和我帶了秦路去掃墓。秦路很平靜,乖乖的完成整套流程。聯想到秦姨火化當日,他嚎哭著撲向阻隔了生死的玻璃牆,磕得自己一頭鮮血,海藍兩兄弟聯手都擋他不住。

  今天他這麼平靜。也許他不理解那個小小的骨灰盒裡的,是世上最愛他的人,他的世界裡,唯一一個會和“媽媽”聯繫起來的人。

  聯想昨天晚上我鄭重的拿出資料,告訴他,他生父,真正的“爸爸”已經去世將近兩個月。他不懂,他問什麼是“死”,我猶豫了好一會兒,想找出最不易產生傷害的解釋。

  解釋了許多次。

  死,就是一個人,不再呼吸了,沒法說話了,不吃飯了,一直躺著,要“永遠”離開,到一個秦路現在不可以去的地方。

  死,就是一個人做完所有事情,非常安靜的睡了。

  這個解釋非常不正確,他也不理解,最後我只好加了一個定義:就是像媽媽那樣,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不再回來看秦路了。

  他聽了,看著我,久久看著我,臉色很嚴肅,但眼眸里的痛苦把我的影子也扭曲了。最後他抱住我,抱了十幾分鐘不肯放手。

  這個成熟男子抱著我的肩膀無聲哭泣。我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鐵石心腸。我們都年輕,根本不必那麼早考慮“死”的事情。

  他不是不懂,他不是不會痛,他只是不曉得怎樣溝通,不知道怎樣表達。不知道又怎樣,真的那麼重要嗎?只要我知道就行了不是嗎?只要我知道。

  只是,如果我不在了呢?

  六月,颱風。在上海住了這麼些年,每次都笑這裡的颱風太小氣、比不上廣東半點。

  輕敵的後果就是帶秦路逛街,被暴雨淋了個透徹。他跟我一起淋雨,身體好,洗個熱水澡就好了,我卻感冒了。

  我不是畏疾忌醫,但是昨天福利院接了一個被轉過來的個案,後天要見面了,我不想再把他像踢皮球一樣踢走,更不想打沒準備的仗,就自己吃了點兒藥再房間裡看檔案。

  沒想到第二天想起床,渾身發軟。扁桃體又腫了。

  今天是周日啊,還好因為颱風,提前跟牧師聯繫過,秦路不去做禮拜了。秦路也答應了。

  白天還好,吃了點兒早點;中午沒力氣做大餐,熱了一個漢堡給他。我自己喝了不少開水。秦路越來越“人性”了,看我走路不穩的樣子,曉得扶我上樓,聽我吩咐給我倒白開水。還能自己一個人呆著看一個下午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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