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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喪氣,“要彈的。門外不知有幾雙耳朵豎得跟天線一樣。”

  “何必管他們。”

  她頭垂下去,“只是不想他們在我爸爸面前多嘴。”一抬眼看到牆角的人,“你怎麼還不走?”那老師縮縮脖子,正巧阿五進來了,趕緊溜出去。

  他說:“你在這坐著。”他自己去鋼琴前面坐下,問:“彈這上面的嗎?”她說是。他翻了幾頁,記下曲名,也不看譜,一支支彈下去。

  她等他彈完,說:“真氣人。你比我會彈都不肯再學,他們何必還逼著我學?”這種話她說過不止一次,每次他都說,“鋼琴適合女孩子彈。”這次他卻說,“準是讓你陶冶性情,起初他們也是這樣跟我說的,不過後來我發現,彈一年的琴都不比吃我爹一記鞭子強。”

  她“哧”一笑,他看著也高興,提議說:“出去轉轉吧。”她說好,輕輕走到門邊,門一打開,兩邊躲著的人防不慎防。她哼一聲,趾高氣揚地走過。

  出了門,閭閻間,兩人手牽著手,遠遠看見幾個孩子圍著一個小攤,她拖著他跑過去。是炸糯米糕,各種形狀的,扔進油鍋里,滋滋響,撈起來就是另一種金色形態了。她看著眼饞,不肯走,他掏掏口袋,有一張紙幣,先問她:“想吃哪一種?”她一指,“那個圓的,恐龍蛋。”他又問攤主:“買兩個圓的要多少錢?”攤主說了,他遞過錢去,剛剛夠。

  她問:“你哪來的錢?”

  “撿來的。”

  “騙人。”

  “是坐車的錢。”

  她大驚,“你又是偷偷跑出來的?”

  他“唔”一聲,在恐龍蛋的入油聲里微弱得很。搞不好是要挨打的,她要哭。他捏捏她的手。

  東西炸好,用紙包著的,他接過來,遞給她一個。還是燙的,兩個人拿著往前走。走了老長一截,他先吃一口,然後說:“好了。”後面是跟著人的,他們都知道,趁還沒有上來之前,她趕緊咬一口。

  “好吃嗎?”

  外蘇內嫩,裡面又是豆沙,吃著是很香的。但是她說:“不好吃。你覺得好吃嗎?”他說還行。她說,那給我嘗嘗你的。他遞過來,她就著他的手咬一口,就在他方才咬過的地方,留下兩個小小的齒印,吞下去,沒想到連心口都是燙著的。

  *** *** ***

  “啪”一聲,像是有人踩著什麼東西,兩邊的路燈亮了,長長的蜿蜒的燈龍就從那第一聲亮開始活了過來,像點著的火線。她也被驚醒了,趕緊叫他,“快!快!”他懂她的意思,轟油門,車子在近千馬力的驅動下瞬間加速,流星一般地she 出去。人像是在空中,從衣袖子裡放出風來,呼呼間,從兩邊架起的光橋上飄過,轉眼便是萬年。到底是電流跑得更快,她憋足一口氣,前面兩盞燈是短路的,點不亮,再前面已經沒有燈了。是他們贏了,她歡呼一聲,幾乎要跳起來。車子衝過去了,卻又在面前的街道橫衝直撞,眼看兩邊有車開過來,他甩一記尾,生生調出鈍角弧度,車堪堪停在綠化帶前,引擎聲與摩擦聲戛然而止。兩個人愕然對望半晌,然後一起大笑。

  她笑得喘不過氣,直說:“幸虧是Koenigsegg。”

  這樣的舉動已經很多年都沒有過了,一下子似乎活回去了,而這樣的她以前也是常見的。他等她不笑了,說:“繼續找?”

  幾乎已跑遍全城,她說:“多半是沒有的了。”

  他眼睛看著前面,明白的事不會裝作不明白。他沒說話。

  “其實我最想去一個地方。”

  他轉過臉,“我也有一個地方。你等我開車過去,看是否是同一個。”

  她眼睛亮起來,拍手說好。

  ***

  車子開上山道的時候,她嘴角已經彎起來。

  那一次,是十二歲生辰。父親牽著她的手從樓上下來,主客一時俱都啞然無聲。提起裙擺到鋼琴前,一曲終,手停在琴鍵上。誰拍響了第一聲,然後稀落的掌聲變成了滿堂喝彩。父親將來客一位位介紹給她,高揚的下巴換來無數的稱讚。是還沒有看得慣,找到機會便迅速退場。長走廊里舖著厚地毯,她的小細跟陷進去,牆壁上有的是巴洛克式的圖畫和壁燈,兩邊是無數緊閉的門,也許每一扇打開後都有一個惡靈住著的,告訴你用靈魂來交換一個願望。但是沒有,這不是童話。她的影子投在牆壁上,花紋裝飾它,卻依舊是變了形的。走廊里靜悄悄的。然而那麼多的門,總有一扇是要打開的,她沒有料到,來不及看清,整個人已經被卷進去了。

  一隻手按在嘴上,身後有聲音說:“是我。”

  貼得那麼近,聽得到呼吸。她沒有轉身,“怎麼不到前面去?躲在這裡做什麼?”

  他說:“銅臭逼人,下不了腳。你不悶?”

  她點一下頭,“悶。”

  他說:“那出去吧。”

  他過去把那屋子裡的窗戶打開,先翻出去了,站在外面說,“沒人。我接著你。”說完張開臂。她兩手一撐窗戶,一個躍起便上去一隻腳,再抬另一隻,兩腳站穩了,弓著身朝下對他說:“來了。”話未落音,從窗戶上直直倒下來,裙擺一層層翻起來,整個人如同黑夜裡的一隻墨蝶,輕飄飄落入他滿懷。他是沒準備好還是呆掉了,等反應過來,摟著她往後倒下去。好半天沒有反應,靜寂里只有星星還在眨眼睛。也不知多久,她肩頭一聳動,然後大串的銀鈴笑聲響在那夜色里。

  他把藏在房子外頭的自行車拖出來時,她傻眼了。他說:“有個地方帶你去。”

  於是,她坐在后座上,頭枕在他背上,斜眼看天上的星,星眨一下,就踢一下腳。上山的路有斜度,她問:“我下來嗎?”他說,“坐著就好。”等車子上去後,他果然有些氣喘。她脖子上是繫著絲巾的,解下來替他拭去汗。他“噢”一聲,是想起什麼,慌忙去掏口袋。她第一次見他那麼慌張的樣子,忍不住問,“是什麼掉了?”他已經找到了,從口袋裡牽出來,細長的紅色線編手鍊。他說,“你本命年,要戴點紅的。這是前年嬤嬤替我編的。”花式是編得很巧的,她看著喜歡,更是他戴過的,便伸了手腕讓他繫上。她手腕細得禁不起一捏,他微微俯身將結解開,收好了,再重新系好。他總能打出各式各樣好看的結,再一個個將它們解開。

  牽著手,站在那山上看星星。她問,“星星是怎麼來的?”他想了一會,說,“被人捅出來的。”星星不是離地球很遠的發光的恆星嗎?她轉過臉看他,他也看著她,“我爹常說,‘不管教,還讓你捅出天窟窿不成?’你看,天哪有捅不破的,窟窿或大或小,漏下光來,那不就是星麼?”她忍不住咯咯笑,他就是這樣,人前是小紳士,小學究,人後的他是什麼?滿口胡話,只有她知道

  只有她知道。

  山腳下是萬家燈火,山上靜得卻只有蟲鳴聲。她的小鞋子踩在糙地上,濕漉漉的糙尖輕輕刮著腳背的皮膚,鞋尖上貼著亮閃閃的水鑽,在糙叢里時隱時現。她說,“我跳舞給你看。”學了近六年的ballet,仿佛就是為了這一天。她把鞋子脫下來,伸展、旋轉、跳躍,一切都在那糙間上,是輕盈盈的華麗。最後是謝幕,他走過來,“腳疼嗎?”哪有不疼的,卻像才意識到一樣,一下子跳到他腳背上去,抱著他,只是笑,再不肯下來。他也笑,伸手摟著她。

  對視的時候,她總喜歡叫他的字,一遍遍的,“醒山,醒山……”要叫得他的勢頭弱下來為止,但沒有一次成功的。這次也一樣。她仰著頭,撒嬌一般叫個不休,他頭一低,最後一聲封在唇間。

  幾乎是蜻蜓點水。是第一次,將禮數教條拋到腦後,並且是那樣小。她的臉埋在他胸口,兩個人的心都像要跳出來,怦咚,怦咚。

  除了天上的星,再沒有人看見吧。

  正文27 賠款

  山頂上靜寂只聞蟲鳴,天窟窿漏下光來,鞋面上依舊是亮閃閃的水鑽,在糙叢里時隱時現,連站的地方都是同一個。

  忍不住舒展身體,竟坐了這麼久的車。伸出手去,星光是落在手上的,但來不及抓住,逃掉了。掌心裡還剩得有紋路的,看得出了神,連他什麼時候轉身都不知道。

  他走回來,遞給她一個高腳杯,裝得有暗紅液體的。他說:“知道你一直在找這個。碰巧一次私展會有藏家展出來,跟他提了一下,沒想到肯大方相贈。”

  她輕輕搖晃酒杯。是的,這幾年她一直在找這個酒莊的82年紅酒。並不是太著名,但對她來說很重要。酒莊已經停產很久了,那個年份的酒更是喝一瓶少一瓶,有價無市的。她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去找,儘管不抱希望的。沒想到,竟讓他找到了。“叮”一聲,兩隻酒杯輕輕相碰。品一口,是否還是記憶中的味道,她分不清了。

  微笑著問他:“那麼,你又贈他什麼?”

  “一條Doshala。”

  “頂級Doshala絕不止這酒價。”

  他說:“本就是底下人自作主張替我收下的。我沒用過。送的人花了心思,知道我冬天要用純色披肩,心思是好的,東西更是好的。只可惜,我一看見就要聯想到血腥畫面,簡直避之不及。”

  她“哧”地一笑,“你這人!鍾氏的醫藥公司每天都有大批動物用作藥理試驗,即使是3R原則下也不知要死掉多少,怎從不見你聯想?”

  “不一樣。就事論事。”

  她眼垂下去,品杯里的酒。

  “去年曾有人在瑞典黃金海岸置了遊艇,聽說奢華程度令人髮指,偏偏是無名號,並且長期閒置。”

  她嘴角彎起來,盯著他看了半晌,說:“保密工作如此疏忽,看來還是我每年交的會費太少。”

  他搖頭,“是因為有人曾對我說,她要駕駛無名號橫跨四大洋。”

  她沒出聲,那個願望永不可能實現,只因再無一人相伴。

  一時沉默。

  山上的濕氣漸漸重了,她仰頭看著黑絲絨的天空,兩顆星之間到底隔得有多遠?並不遠。星與星的距離是不變的,只要一個肯走,怎樣都是走得過去的。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他說:“涼嗎?開始還不覺得,等順著皮膚下去,倒像是秋天了。”

  她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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