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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點鐘,幹嘛那麼早啊,想評三八紅旗手啊。”皓宇吐出一口泡沫。

  “聽說她廠里又接了一批活兒,這幾天要趕工。”陸父拿臉盆在水龍頭下面接了半盆水,把高壓鍋放進盆里,水漫上來,從邊緣溢出一些。

  “不是說她那破廠要倒了麼,這怎麼還加起班來了,迴光返照啊。”

  “你盼著它垮是不是啊,我們都擔心得要死,你說得那麼輕鬆。你媽要是不上班了,光靠我那點工資,給你湊個學費都難了。”

  “半死不活的廠,一個月五六百塊錢,還一周上七天,經常還加班。早垮早完事。”皓宇洗完臉,把毛巾擰乾晾在水池上的鋁合金杆上。

  “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什麼時候也讓你去賺點錢試試,看看你有多大本事,還這看不上那看不上。”陸父把飯勺遞過來,“盛粥吧。”

  皓宇接過飯勺,把高壓鍋的蓋子旋開,看見裡面的綠豆粥,米和綠豆都被熬得炸開了,有點淡淡的菜葉般的青色。

  父子倆一起吃早飯。皓宇嚼著滿嘴的炒麵說:“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現在鎮上的這些廠越來越不景氣,聽說造紙廠已經一個多星期沒上班了,軋鋼廠也只剩了一口氣,還時斷時續的,大家都說服裝廠估計也撐不了多久,既然是遲早的事,你們擔心也沒用,船到橋頭自然直,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媽要真的不上班了,找其他的出路未必不可以,怎麼的也不會比現在這幾百塊的工資差吧。”

  陸父喝口粥說:“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你媽有個手藝,總有辦法的。”

  浩宇笑著說:“還是你那廠好,就是別的廠全垮了,你們也垮不了,人總是要喝水的。”

  陸父在自來水廠上班。正如皓宇所說,水是生命之源,是人民群眾一刻都不能離的必需品,所以再小的自來水廠從性質上說那也是關係到國計民生天下興亡的企業。為了實現黨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這類企業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國有和壟斷,有了政權做基礎和後盾,它們就像人民英雄紀念碑一樣浩氣長存,屹立萬年而不到。也正因為大家都看中了該廠千秋萬代永垂不朽的好處,所以都削尖了腦袋往裡鑽。而且大家還都是有背景有關係的,鎮領導的親戚朋友三姑四舅,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廠領導的親戚朋友三姑四舅,一家人客氣什麼請進請進;領導的朋友的三姑四舅,都不是外人一定一定。陸父來此小鎮,本意在醫院謀職,以展所長。哪知醫院森嚴得好比宮廷禁地,非皇親國戚想進去看一眼,也難比登天。後幸賴陸母在該鎮軋鋼廠當廠長的堂兄之力,才進了水廠。所以這類企業必然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十羊九牧人浮於事。領導看著職工除了喝茶聊天看報紙整天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也是厭惡不已,卻左右為難,辭退哪一個都要得罪人。無計之下突然想起黨委下發的關於闡述社會主義優越性的學習文件,茅塞頓開,想了一個平均分配共同富裕的辦法。實行享受型輪班制,一天三班倒,每人工作八天休息四天。這樣一來除了工資少點每月三百塊不是很爽之外,其他方面還是相當幸福的,只要能戒掉水果再少吃點肉,除了本人溫飽基本得到解決,還勉強可以多填飽一張嘴。

  “誒,爸,”皓宇問道,“你今天要不要上班。”

  “哦,我今天上晚班,下午四點的。我等會兒再出去一趟,能掙點是點。”

  陸父為了補貼家用,遇到上晚班或者休息的時候,就蹬著自行車帶著兩筐菜到鎮下面的村莊走家串戶地叫賣,每次這一點哪一點加起來上百斤,一般的時候能賺個十幾塊,運氣好賺個二三十也有過。

  “歇一天吧,你不是說這兩天腰不舒服嗎。你看今天這太陽,到中午的時候肯定熱死人,天氣預報說,今天室內溫度最高達到38。”皓宇看著門外說。此時太陽已經升得有些高了,金燦燦的陽光鋪在門外的水泥路上,像是一片火苗在燃燒。儘管還不到八點,屋裡面明顯有些燥熱了。

  這是武漢市南郊的一個小鎮。武漢能與重慶、南京並稱全國三大火爐,倒並非浪得虛名,每年夏天風雨偏少,陽光毒辣,燥熱無比。皓宇一家於九年前從家鄉搬至此地。那時候武漢市在全國赫赫有名的倒不是天氣,而是它的工業製造和經濟實力,尤其是漢口,在當時是世人公認的中部地區首屈一指的商業重鎮,有著“天下第一街”美譽的小商品集散市場——漢正街更是聞名遐邇遠近皆知,儼然成為武漢在全國的一張鍍金名片。再加上這九年來,省市領導刻苦學習××主義,高舉××理論旗幟,認真實踐××重要思想,努力探索,艱苦奮鬥,英明領導,終於使得武漢市名牌產品相繼消亡經濟實力一落千丈,不僅飛快地從一流城市淪落到二流,而且正大踏步邁在通往三流的康莊大道上。只有漢正街這麼多年來依舊聲名顯赫,“天下第一街”的招牌依然高懸,基本沒有變化,只是多了兩個字——變成“天下第一水貨街”。對於這座城市,現在人們除了在談論天氣偶爾提起和談論“髒亂差”必然提起外,其他的時候幾乎被世人所遺忘。

  皓宇所在的小鎮更是不落人後敢為人先,爭當經濟拆毀排頭兵,衰退速度名列全市前茅,為數不多的幾個工廠相繼倒閉,剩下的也是苟延殘喘,眼看時日無多。很多居民被迫投身外地打工的行列,甚至有些家庭陸續搬離。鎮領導在此地早已賺飽撈足,眼見該鎮桅折檣斷傾覆在即,最近仿佛地震前的□□頻繁活動紛覓出路,有的上調區、市,有的平調其他鄉鎮,仿佛當年革命先輩到處開闢紅色根據地以期用星星之火燒掉大草原一般,他們立志用自己胸中的那一點墨搞垮更多的市鎮。

  陸父知道自己需要出去,回答兒子道:“這些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最大的任務就是學習,”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今天是不是可以查成績了。”

  陸父提到“成績”,皓宇心裡暫時挪開的巨石又嘎登一下壓回到原位,氣息為之一塞,忙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覺得胸口暢通一點,臉上一陣發燒,不再說話。

  楔子

  和別人抽著煙或者喝著咖啡、望著星空或者聽著小雨陷入沉思的方式不同,我總是一個人盤腿歪坐在家裡的沙發,百無聊賴摳著襪子上的破洞浮想聯翩。我回顧自己這二十幾年大家都稱之為青春的人生經歷,就像腳上的襪子一樣千瘡百孔破爛不堪。

  從我能夠獨立思考問題開始,我的內心就充斥著疑惑、憤怒、無奈還有抑鬱。我的少年和青年時期過得渾渾噩噩一塌糊塗。那段時期的回憶就如同夢一樣混亂、模糊,我所能清晰記起的只有唯一一件我自認為是迄今為止做過的最痛快的事。在我大三那年的一個寒冬的深夜,我從一人多高的床位上躍下來,光著膀子穿條褲衩,操起同寢室另一個人的凳子砸了整個宿舍樓上下六層的十多個消防栓玻璃門。

  這件事情不僅讓我意外重獲那份久違的愛情,還在第二天得到院裡的自我入校以來的唯一一次表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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