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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她喝得多了些,在通往洗手間的走廊上撞到了陸羽平。陸羽平那天是跟著一大群同學來給人過生日的,當這個走路有些踉蹌的“小姐”一頭栽倒他懷裡的時候他嚇了一大跳,習慣性地想著她就算是真的有什麼病這麼一撞估計還不會傳染。但陸羽平畢竟是個善良的人,他抓住了搖搖欲墜的她的肩膀,對她說:“你不要緊吧?”如果孟藍知道此時此刻這個友善的陌生人心裡其實在想她有沒有病以及會不會傳染的話,也許後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可惜她不知道。醉眼矇矓的時候她只記得自己是一個從沒嘗過戀愛的滋味的小女孩,忘了自己在這個人眼裡是一個“小姐”。

  “你不要緊吧?”多溫柔的聲音,在這個地方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他拾起了她掉在地上的外套。順便拾起從這外套的口袋裡掉出來的理工大學的校徽。孟藍無地自容地看著他眼睛裡的那一絲驚訝,但是陸羽平很快抬起頭,對她微笑著:“我是生化系的,你呢?”她愣愣地回答:“建築。”他笑了,他說:“你多喝點茶,茶是醒酒的。”她忘記了自己那天有沒有說謝謝。

  陸羽平只不過不想讓面前的這個女孩尷尬,所以他才會很自然地說“我是生化系的,你呢?”那是他的習慣,看見別人尷尬他自己就會很難受。只是他沒有想到,對於面前的這個女孩子來說,這句話代表著一種相知的溫暖,還有帶著期許的尊重。他更沒有想到,他一貫的善解人意竟然也會帶給他一場滅頂的災難。

  孟藍知道自己戀愛了。

  從那一天起,她想盡一切辦法打聽他的消息。“我是生化系的,你呢?”那句讓她回味了一百回一千回的話同時也是她唯一的線索。陷入暗戀的人們各個都是名偵探柯南,因為他們善於捕捉所有的蛛絲馬跡。沒有人知道她認識陸羽平,就連陸羽平自己都不大知道。這也是後來警方沒有查到孟藍跟夏芳然之間的交集的原因。她悄悄地站在生化系的大樓前面大海撈針地一般等著他出來,她偷偷到生化系的圖書館去從他剛剛還的一本書裡面抽出了借書卡,於是她終於知道了他叫陸羽平,真感謝生化系落後的圖書館啊。像個說話囉嗦但心地善良的老爺爺一樣猜中了小女孩的心事。陸羽平,多好聽的名字。後來她用各種各樣不可思議的方式知道了他住哪一間宿舍,他的家在什麼地方,他的功課好不好,他參不參加社團,以及最重要的――他有沒有女朋友。她每一頓飯都跑到離她上課的地方很遠的生化系的食堂去吃,坐在一個角落裡痴迷地看著他掰開衛生筷的動作。滿意地發現他從來不跟女孩子一起來吃飯。有時候她也嘲笑自己,這哪像是一個“小姐”的所作所為呢?

  現在還不是時候。她這樣告訴自己:耐心一點啊。她還需要再做一段時間的“小姐”,還需要再存一點錢來付明年的學費。之後她就要辭職了,她就要跟那種生活告別了。她就可以清清白白地站在陸羽平面前,羞澀地跟他說:“陸羽平,這個周末你有空嗎?”她小心翼翼地,羞澀地,含苞待放地期待著這一天。她一點沒有想到對於陸羽平來說無論她有沒有“出台”她都是一個“小姐”。她歷盡滄桑,卻依然天真。如果她把她的戀情向任何一個朋友吐露過恐怕都會有人來提醒她這件事,但是她固執地把它放在心裡,她不能想像自己把這個秘密告訴別人,她含著“陸羽平”這個名字就像一隻牡蠣含著她的珍珠。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渴望著一個奇蹟,一個完完全全靠自己一個人完成的寓言式的奇蹟。長久以來她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孤軍奮戰。她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這真像是張學友唱過的一首歌,在那首名叫《情書》的歌里,他說“激情”是這樣一種東西:“把人變得盲目,而奮不顧身,忘了愛,要兩個同樣用心的人。”

  秋天的時候她發現他常常會去一家名字叫“何日君再來”的咖啡館。這可讓她有點傷腦筋。要知道她是多想能常常過去坐著等待著他來發現她,或者是顧作驚訝地走上去對他說:“嗨,這麼巧。”但是她不能那麼做,那間店子的waiter居然是她熟悉的小睦,而且那裡的老闆居然是她初中時候最討厭的一個女生,他們的班花夏芳然――記憶中那個女人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欠扁的模樣。她不願意被他們認出來。他們,這些不相干的人,沒有必要更沒有資格在她和陸羽平的故事裡扮演任何角色。

  被沖昏了頭的小女孩孟藍絲毫沒有想到:幾乎沒有朋友的陸羽平為什麼會突然間如此頻繁地出入一間咖啡館;她更不會將這件事和咖啡館裡的那個美艷如花的夏芳然聯繫起來。那段日子裡她只是神經質地為自己辭職的日子倒計時,快了,就快了,陽光一般清澈和燦爛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來了。那段時間她容光煥發,眼睛明亮,說話的聲音和語調也莫名其妙的柔軟了起來。那段時間她的客人們都打趣她:“藍藍小姐最近保養得很好噢。”她嫵媚地一笑,回答說:“人逢喜事精神爽。”

  快了,就快了。我是說結局就在她渾然不覺並且充滿希冀的時候不動聲色地接近她。後來,很後來,當她穿著囚服替自己數還有多少天可以活的時候,她突然想:那個時候,在她滿懷喜悅地迎接末日的時候,她的弟弟――彬彬會不會在天上憂傷而愛莫能助地看著她?或者說,他會不會像小時候那樣淘氣地,緊張地像是看電影一樣等待懸念揭曉,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女主角踩到了那個所有觀眾都知道她一定會踩到的地雷之後會是怎樣一副絕望的表情。說不定這個一向入戲的孩子還會失望地說這個導演真是爛,暫時忘了那個女主角是他的姐姐。想到這兒孟藍蒼白地,朦朧地微笑了。她寧願他這樣。

  那一天終於來了。那是冬天,可是陽光明媚。她陪著兩個在歌城認識的女孩子逛街,她們逛了很多家店之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學院路。一個女孩子指著“何日君再來”的招牌說:我們進去坐坐吧,我早就聽說這家的咖啡不錯,人家還說這兒的老闆是個大美女,我老早就想見識見識了。另外一個女孩子打趣她:你是不是跟男人玩膩了想嘗嘗“蕾絲”的滋味啊。她們就這樣笑鬧著走了進去,小睦熱情地迎上來,說三位美女想坐靠窗戶的位置還是坐裡面?她趁著這熱鬧悄悄地走進了洗手間,還好小睦沒有認出她。她的夥伴們選擇了靠窗的位置,她一路走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得到吧檯里那個寧靜的女老闆。她像往常那樣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一副男人們很喜歡的略帶單純的孤傲勁兒。她端莊地坐在那兒,梳著一個風騷的髮型。暗紅色的唇膏很適合她,她幽深的大眼睛慢慢地從孟藍臉上掃過去――她也沒有認出孟藍。孟藍微笑著搖搖頭,想這個女人居然還是老樣子。就在這時候她撞上了另外一個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孟藍慌亂地想要趕緊坐下來的時候卻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是用不著緊張的。他的眼光根本就沒有落到她身上,他坐在角落裡,他不管不顧地注視著吧檯裡面的那個女人。往後發生過什麼,孟藍就不記得了。她只知道她是熟悉陸羽平的那種眼神的,因為當她看到他的眼神時她恍惚間覺得自己找到了一面鏡子,一面照得出躲在生化系的食堂的角落裡的自己的鏡子。再然後呢?再然後她看見他從筆記本上撕了一張紙,用力地寫了些什麼。寫完他把小睦叫過來。再再然後,夏芳然優雅地打開那張紙的時候,很慢很慢地微笑了。可是孟藍知道那種動人是她自己設計出來的,根本不是什麼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飾,那個女人的一舉一動都是她計劃好了的,她心裡知道什麼樣的尺度最能讓男人們以為她是朵讓他們無計可施的曼陀羅,原先,在舞蹈隊裡,這個女人就是想盡一切辦法搶盡所有人的風頭。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陸羽平你真傻你怎麼是她的對手呵。她已經開始玩弄你於股掌之間了你知道不知道?那一瞬間她幾乎忘了自己的立場。當她看見陸羽平深深地低下頭,似乎要把漲紅的臉埋在面前的小小的咖啡杯里,一種很深很劇烈的疼痛突然間侵襲,帶著羞恥,憤怒,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絢爛的力量。大概,原子彈爆炸的時候就是這樣吧。美麗的蘑菇雲像晚霞般燃燒,留下的是或者永遠都沒法抹去的關於廢墟關於滅絕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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