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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快亮的時候,清潔工人開始在樓下孤單地掃著沒有人跡的馬路。他回來了。她還維持著剛剛的姿勢,像只蝸牛那樣睡著了。疼痛頑固地透過深深的睡夢鈍重地侵襲著她,像個沒有力氣卻很憤怒的嬰兒的小拳頭。他彎下身子抱她的時候還是弄醒了她。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臉,現在那張臉上有一種陌生的,她不熟悉的氣息。就好像他剛剛參加了一場很長很遠的跋涉。但是那是他的臉,親人的臉。他的手指輕輕地在她肩頭的那一塊淤青上撫摸著,她說:“陸羽平,你回來了。”

  “我還以為。”他居然不好意思地笑笑,像個跟女同學說話還會臉紅的小男生。他說:“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想看見我。”

  他抱緊她。他們的眼淚流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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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那一天以後,他開始打她。起先是在爭吵到激烈的時候他才會動手,到後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動手了。暴力有時候無非是一種習慣而已。他們倆之間有種東西在無聲無息地改變著。雖然她依然任性,依然跋扈,依然會囂張地對他說:“陸羽平我渴。”但是當他倒水給她的時候,她不敢再像以往那樣對他說:“我說我渴,又沒有說我要喝水,我要喝冰紅茶。”她會默默地接過來,然後一聲不響地喝乾它――哪怕她真的很想喝冰紅茶。

  秋天來了,天氣漸涼。那段日子父親總是在全中國的上空飛來飛去,很放心地把她交給了陸羽平。那段日子因為店裡的幾個打工的大學生陸續辭工,小睦也變得格外地忙。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夏芳然過著怎樣的生活。她漸漸習慣了以越來越熟練的姿勢在最短的時間裡把自己的身體蜷縮成胎兒的形狀。似乎這樣可以幫助她忍受。咬咬牙就過去了。她對自己說,還不都是那麼回事,生活永遠如此――你不是忍受這件事,就是忍受那件事,如果手術要推遲的話,你就忍受他吧。說不定等你要躺回到手術台上的時候他就又變回原來的那個陸羽平了。她非常阿Q地想。她已經做不到像曾經那樣,努力地,用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吞的語氣對他說:“陸羽平你還是走吧。”明擺著的,如果她如今再用這種方式跟他講話的話那根本就是做秀了。而且還是那種沒觀眾沒票房明明演的是悲劇底下卻是一陣哄堂大笑的秀。

  你根本就離不開我。陸羽平心裡總像念咒語一樣地對夏芳然說這句話。尤其是在她一聲不出地忍受他的拳頭的時候,默念這句話更是過癮。你根本就離不開我。他惡狠狠地重複了一遍。他看著她靜靜地像只貓那樣臥在沙發里,長發垂下來,掩住了臉。很久,很久以前,他告訴她:“要是疼你就喊吧,喊出來會好受些。”她很固執地搖頭說不。真慶幸她那時候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啊。她臥在那裡,好像是睡著了,也好像是在舔傷口。更久以前――比很久還久的從前,他對她說:“夏芳然,我的名字叫陸羽平。陸地的陸,羽毛的羽,平安的平,記住了嗎?”現在她應該是記住了。怎麼可能記不住一個對自己掄拳頭的男人呢?

  他悲從中來。他慢慢地走到沙發旁邊,蹲下,他的手輕輕放在她的頭髮上。他的聲音在顫抖,他說:“殿下。到床上睡,好不好?”她打了個寒戰,抬起眼睛愣愣地看著他。怕他嗎?她問自己。現在她經常這樣問自己。怕他嗎?沒什麼丟臉的。如果怕那就承認吧。可是――不怕。因為,因為在那個他對她拳腳相加的晚上,她已經見過了除了她之外沒有人能從陸羽平身上看出來的東西了――所以,不怕的,因為你們這下算是真的“相知”了。跟著“相知”後面的是什麼?對了,是“相守”,真聰明,你就跟他這樣相守下去吧。除了相守之外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她慢慢地,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那表示她認命了。可是他顯然沒有注意到她的這聲嘆息。他長久地,其實是疼惜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右眼已經看不見了。那隻孤單的右眼上面蒙上了一層白翳,一絲厭惡的神情終於在他臉上顯現了出來。要知道長久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他說:“你的右眼怎麼看著像條死魚?”

  她微笑了。要知道在她完好無損完美無缺的年代,這種有些矜持又有些惡毒的微笑是她最攝人心魄的表情。她清楚這個。在她綻開一個這樣的微笑時她心裡習慣性地把握著那個最動人的尺度。她想陸羽平你完了,因為你傷害不了我了。你可以打我可以罵我可以羞辱我,但是你已經傷害不了我了。陸羽平,你這個男人還真是沒有用呵。她挺直了脊背從沙發上下來,一如既往的優雅。她自顧自地走回房間,沒有理會他打開門,走到外面的黑暗裡。

  凌晨的街寂靜得像是按兵不動的靈魂。空蕩蕩地讓自己置身其中的時候你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啞巴。這個時候的陸羽平非常,非常,非常的想家。不是那個夏芳然嘴裡一無是處連麥當勞都沒有的小城。而是那個沉睡著礦井的聲音,還有雙親的軀體的鎮子。已經有很多年,他因為太過珍惜而沒能允許自己如此赤裸裸地想念它。但是現在,可以了,沒有必要再掩飾了。沒有必要再用任何方式愛惜自己的尊嚴了。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再慢慢地鬆開。你已經變成了一個暴徒。不是嗎?一個自甘墮落鮮廉寡恥的暴徒。火車的汽笛聲在城市的盡頭悲愴地鳴叫。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是在亡命天涯的路途上。想想看再過三小時就是早班礦工們上工的時候。燻黑的礦燈在他們額前渾濁地亮著,就像從城市污染的夜空中望見的星星。他用手掌抹去一臉溫熱的淚水。為什麼教科書里從來沒對小朋友們說過,一個暴徒其實也是有鄉愁的?“孟藍。孟藍。”他在心裡柔腸寸斷地重複著這個不共戴天的名字:“孟藍你害得我好慘。”

  他在通往火車站的路上看見‘何日君再來’里微弱的燈光。卷閘門沒有全拉下來,小睦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吧檯那裡包牙籤。聽到響動的時候小睦警覺地抬起頭,然後溫暖地沖他一笑,小睦說:“我還以為,是個打劫的。”

  他熟稔地邁進來。小睦說:“趙小雪今天不當班,你不知道嗎?”他輕輕鬆鬆地說出趙小雪的名字。陸羽平愣在那兒,不知道該說知道還是不知道。小睦笑了:“陸羽平,別裝了。大家都是男人。什麼也不用多說,喝酒就可以了。”

  他從庫房裡拖出整整一箱罐裝啤酒。“不夠冰,不過湊合吧。”他斟滿了兩隻杯子,“來,陸羽平。幹了。啤酒都不肯干可就太沒出息了。”

  他點點頭,一飲而盡。說真的他通常不怎麼喜歡小睦。他覺得他太油嘴滑舌――這正好是陸羽平所不擅長的事情。可是有時候,你又不得不承認這個孩子身上有特別討人喜歡的地方。

  他是最不會喝酒的那種人。幾罐啤酒下去就開始天旋地轉了。模糊地覺得小睦在嘲笑他:“我說陸羽平,芳姐是不是老是欺壓你啊?”他笑著,他不回答,他說:“你還不是一樣,有時候我看著你們倆在一起就像,就像――”“像什麼?”“像慈禧太后跟李蓮英!”他開心地,起鬨地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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