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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像個鉛球那樣重重地砸下來。當他把手臂伸給她的時候她靜靜地說:“我困了。”他嘆了口氣,他說:“你別這樣。要是我們倆真的要過一輩子的話,你老是這麼敏感對誰都不好。”她笑了:“陸羽平,你現在也開始威脅我了。”他遲疑地說你什麼意思。“什麼叫‘要是我們倆真的要過一輩子’,什麼叫‘對誰都不好’?你這不是威脅又是什麼?”在黑暗中她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她的身體就像一隻船槳那樣奮力划動著黑夜的水面。他不知道這黑暗是不是壯了他的膽,他有些厭煩地說:“我這個人不會說話,我根本就沒有你想的那些意思。信不信隨便你。”

  然後他們就都沉默了。倦意就是在這沉默中遲鈍地升上來的。夏芳然就這麼睡了過去。半夜裡她醒來,自然是早就忘了剛剛的事。她迷迷糊糊地說:“陸羽平我渴。”――這次是貨真價實地渴。可是當她把手伸過來的時候,發現旁邊是空的。

  陸羽平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來參加夏芳然的葬禮。白色的棺材,卻堆滿了粉紅色的玫瑰花。在人群中他看見了趙小雪。趙小雪抓著他的手,對來參加葬禮的人們說:“尊敬的各位來賓,各位朋友,女士們,先生們,衷心地感謝各位的到來,見證這歷史性的一刻。我今天榮幸地向大家宣布,”說著她把他的手高高地舉起來,“這個男人現在開始就是我的啦――”他說等等你在幹什麼,可是他的聲音被周圍的聲浪吞噬得不見蹤影。禮花開始在夜空中綻放,火樹銀花之中他惶恐地抓住每一個來賓的肩膀,問他們:“你們看見夏芳然了嗎?”一個看上去就是小睦那麼大,肩膀上紋著一條美人魚的女孩子很認真地說:“夏芳然――不在棺材裡面嗎?如果不在那裡面的話我就不知道她會去哪兒了。應該是裡面待著太悶,出來透透氣吧。這是常有的事――你別擔心啊,已經死了的人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們走不遠,因為他們的靈魂太重,可是身體太輕――跟我們正相反。”

  他醒來,一身的汗。心跳快得不像話,他重重地喘著氣,聽見了夏芳然沉睡的舒緩的呼吸聲。他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摸到洗手間去,燈光毫無預兆地亮了,像是分割陰間和陽間那般不由分說的明亮。他猝不及防地在巨大的鏡子裡看見了倉皇失措的自己。他把水龍頭打開,開到最大,水噴涌而出,宣洩著被節約用水的人們壓制了太久的憤怒。他的雙手接住很激烈的一捧水再把它們潑到臉上。猛烈地關上水龍頭的時候有種錯覺,覺得是自己的力量遏制了一場浩浩蕩蕩的暴動。他嘆口氣,本來啊,生而為水,誰有權力阻礙你奔騰?可是誰讓你的命不好,你投胎在自來水龍頭裡呢?

  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

  夏芳然走出房間的時候看見了虛掩的洗手間的門縫裡透出來的燈光。不過她徑直走到飲水機旁邊,倒了一杯,沒命地喝乾了,再倒另一杯。然後她聽見了洗手間裡傳出他的聲音。她聽見他在哭。

  他在哭。很小聲,很小聲地,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夏芳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她不願意現在過去推開那扇門,她覺得在這樣的時刻跟他面對面的話根本就是一種羞恥。她逃難似的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緊緊地,她用那床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個蠶繭。這樣她就聽不見洗手間裡的聲音了,她就可以完完全全地把那種讓她屈辱的聲音隔絕在外面。沉悶的黑暗中,時間在一點一滴,艱難地呼吸著。還沒過去嗎?他還沒有回到床上來嗎?他還是晚一點再回來吧等她重新睡著之後再回來。這樣明天天亮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若無其事裝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這樣的話她可以慢慢地把這個夜晚忘掉。唯一的麻煩是如果她一直這樣待在被子裡怕是氧氣不大夠。這個時候她想起了自己。其實她自己也是有類似的丟人的經歷的。那一年,有一個夜晚。她在柔和的燈光下看著那個男人熟睡的臉龐,她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臉,然後又立刻縮了回來。她害怕她的長指甲會戳痛他。然後她走到浴室里,不知道為什麼,她開始掉眼淚。就是這樣,在深夜的洗手間裡偷偷地掉眼淚。那個時候她的心裡脹滿了海潮一般劇烈而新鮮的疼痛。她知道那是愛。愛本身就是一件讓人疼痛的事情,這與你愛的那個人對你好不好無關。因為你在給的同時就已經損耗了某種生命深處的力量。

  那時候我十八歲。夏芳然閉上了眼睛。我那麼年輕,那麼勇敢,那麼完整。

  一聲門響,陸羽平終於回來了。他輕輕打開床頭燈,看見她整個人都縮在被子裡,像只蝸牛。他輕輕地把被子從她臉上拿開。她裝作睡著了的樣子一動不動。所以她看不見,他用流過眼淚的眼神專注地看著她的時候那種清澈的溫暖。當他在她的鬢角上輕輕地,溫柔地一吻時她突然翻身坐了起來。他嚇了好大的一跳。她說:“陸羽平,你還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

  她咬著嘴唇――準確地說,咬著嘴唇殘留的部分撩起了她的睡衣,沙啞地沖他喊著:“陸羽平,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不是害怕嗎?你不是覺得丟人嗎?今天我就是要噁心你我讓你好好看清楚。我以後永遠都會是這樣了你不是不知道吧?你要是受不了了你幹嗎不滾你當我離不開你啊?你天天在這兒裝偉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盤?你配不上我,陸羽平,你以為我真的能瞧得起你嗎?你不就是衝著我爸爸嗎?不就是為了你的前程嗎?陸羽平你真了不起為了錢你就做得到和我這樣的女人睡覺,和我這樣光天化日之下走到大街上會嚇壞小孩子的女人睡覺――男人要以事業為重啊對不對陸羽平,你下作不下作?……”

  他終於揚起手,對著她的肩頭狠狠地給了一下。本來他想打她的臉,可是打下去的一瞬間他把頭偏了一下――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這張隨著咒罵越來越可怖的臉了。連正視都不願意。她軟軟地,一聲不出地倒在了被子上面,他的拳頭他的巴掌對著他眼前的那件粉嫩的睡衣毫無顧忌地傾瀉而下。其實這件事情他早就在頭腦里做過無數次了。在她把水一次又一次地往他臉上潑的時候,在她毫無道理地挖苦他羞辱他的時候,他上百次地想過要這麼做。如今陸羽平算是明白了,當一個念頭在你腦子裡已經盤旋過無數回的時候,你就是再抵抗它你也最終還是會付諸行動的。那麼好吧就行動吧,不要管她已經縮成了這么小的一團,不要同情不要顧忌不要自責不要心軟,就這一次就算是為了自己。反正她已經一身是疤了不在乎多你給的這兩個。他看見她的脊背重重地一陣陣顫抖,他疼痛地重複著一句話:“你有沒有良心?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終於他頹然地放開她,穿好衣服跑了出去,把門摔得山響。

  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蜷縮著。疼痛在周身肆虐。和在醫院裡的那些疼痛不一樣,原來疼痛這東西也像蘋果和玉米一樣有那麼多的品種。她對自己笑了笑。天。為什麼。為什麼不能是別的什麼殘疾?讓她突然變聾變啞也好啊她願意去學那些嫵媚曼妙的手語,讓她變成一個瞎子也好啊她還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在一面鏡子前面坐著儘管她根本看不見裡面的自己,癱瘓也可以至少坐在輪椅上的自己可以是一尊美麗的石膏像,哪怕是變成植物人她也可以一直睡著――等著王子來吻她。王子,對她拳腳相加的王子。但是無論如何,只要不是濃硫酸,什麼都好,什麼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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