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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訴你,覺得還是應該說。”他一臉無辜的神情。

  “陳迦南我不認識你。”我鑽進被子裡冒充松鼠,深呼吸一下,壓回去所有的沮喪。反正,眼下,我們兩個人像是在荒島上,面對所有的大事情,我也只拿得出來一些小脾氣。

  旅店的被子總是有種混亂的氣味。迫不得已,我只好聞著這樣的氣味,聽著他隱隱約約收拾菸灰缸的聲音。“兔子。”他隔著被子,敲了一下我的身體,“出來。”我不理會他,但是卻又覺得,從來沒聽他叫過我“兔子”,感覺很新鮮。

  “兔子,聽話,裡面氧氣不夠。”他就像是遇上了很好笑的事情。

  “別理我。”我真恨我自己,為什麼聽到了這麼壞的事情之後,心裡還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不可能因此離開他。

  “我進來活捉野兔了?”他把被子弄開一條縫,然後就鑽進來抓住我的手腕。侷促的黑暗中,一開始我無聲地掙扎著,再後來,我的兩隻手腕都被牢牢地拷在了他的手臂里,我一邊笑,一邊試圖踢他的膝蓋,在爭鬥中被子變成一張越來越緊的網。我以為這樣的打鬧之後。勢必又是一些翻抱之類的戲碼。但是他突然間鬆開了我,不知是不是因為氧氣不夠充足,我並沒有非常敏銳地意識到,我的身體已經獲得自由了。我像一個果核那樣蜷縮在形狀不規則的黑暗裡,不知所措地聽著軟弱的被子讓他的拳頭一下接一下地打,是種巋然不動的聲音。他居然開始非常認真地掙扎,他說:“媽的,把這個給我拿開,南音,拿開……”氧氣和燈光順著一個粗暴的裂口灌進來,他坐起來的樣子簡直是要把自己的脊椎骨脆生生地對摺,整個人成為90度。他滿臉都是汗,汗水甚至沿著他的脖子流到胸膛那裡去。他大口地呼吸著,像只不小心躍上甲板的魚。

  “迦南?”我的指尖輕輕碰到了他的胳膊,他就像是要把自己變成陣風那樣躲開我。

  他想要對我笑,但是他沒成功,只不過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來了。他衝進浴室里去,我聽見水龍頭打開的聲音。隔了一會兒他走出來,我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像個塑膠袋那樣蜷縮在原處,我忘記了自己還可以坐起來。以及,去到浴室那裡看看他怎樣了。

  他恢復了原狀,從地上撿起他的牛仔褲,胡亂地套上。頹然地回到我身邊,坐下來,他的手輕輕地伸過來,試著摸我的頭髮。我閉上眼睛,眼前那一片微微顫抖著的黑暗,跟他微微顫抖著的手在商量,終於,他的手落下來了。

  “南音,”他低聲說,“我有一點……幽閉恐懼。”

  我坐起來,關掉了昏暗的檯燈。他赦然凝視著我的臉也瞬間被關在了黑暗中。我說:“過來,我們睡覺了。我抱著你。”

  他的臉就這樣緊緊地湊在我的胸口,他說:“南音,我在北京等你。你一定要來,好麼?如果你不來,你也要告訴我,別讓我等太久……”我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好,知道了。現在把眼睛閉上,睡吧。”

  後來我們就這樣睡著了。所有的過錯再怎麼疊加,也沒有負負得正的那天。我們只好相依為命地睡著了。我們在一片沒有燈塔的海里航行著。我看見了他的弱點,比如他是個渾蛋,比如他的幽閉恐懼;我最大的弱點就是他,我想他也知道的。這世界上的每個人如今都可以做我們的荒島上的審判者,那就來吧,我們可以一起站在絞刑架上面,把懸在頭頂的繩圈看成是稚拙的孩童,用顏色不對的蠟筆畫出來的太陽。

  2010年的春節快要到了,可是在我們家,沒人關心這個。

  迦南回北京去了,哥哥的案子馬上就要開庭了。在判決結果下來之前,我不允許自己想到底要不要去北京這件事。開庭前一周的那個星期六,龍城突然下了好大的雪。清早的時候外婆站在客廳的窗口,痴迷地看著外面的雪地。當爸爸站在院子裡用鐵鍬剷出來一條路的時候,外婆著急地拍著窗玻璃,爸爸進來問她怎麼了,她說:“你全都弄壞了,你都弄壞了。”——她的意思是說,爸爸把整齊乾淨的雪地弄壞了。

  就是在那個雪後初霏的早上,我跟媽媽還有姐姐一起去了普雲寺。姐姐悄悄沖我做了個鬼臉:“你打算跟菩薩說什麼?”我也沖她擠了一下鼻子:“要你管。”媽媽在我們前面不動聲色地說:“在佛堂上,你們倆有點規矩行不行?”——語氣酷似電視上民國戲裡的老太太。然後媽媽把香插進了香爐的空地里,然後跪下來磕頭。那裡已經有那麼多支香,我只好相信,每一支香是誰上的,菩薩都記得清。

  “鄭南音,”媽媽壓低了聲音罵我,“磕頭的時候手心要朝上,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啊。”可我覺得這依然是好事情,幾個月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罵我。

  “三嬸,我們要不要求籤?”姐姐間。

  “算了。萬一求出來下下籤,你說是信還是不信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周遭都是面色平和的善男信女,媽媽的神情也變得輕快了很多。

  “東霓,你說……”她的眼神掠過大殿前面那幾個陳舊的,供人叩頭用的墊子,“下雪不冷,化雪冷。你把冬天最厚的那幾件衣服,送去看守所給他吧。”

  我和姐姐有些訝異地相視一笑。她終於肯主動提起哥哥。

  “我知道,對了三嬸,”姐姐自告奮勇地轉移了話題,似乎比媽媽自己還害怕尷尬,“你聽說過沒啊,普雲寺門口有個很著名的乞丐——他長得就像個不倒翁,沒有手也沒有腳,我有好幾個朋友都見過他,都說他整個人看上去就是一個被腰斬了的正常人,可是,慈眉善目的。也不知道今天他出來沒有,我們能不能看見他……”

  姐姐後面的話我都聽不見了,因為,我在那些拎著香的人群里,看見了蘇遠智。

  我覺得我已經有快要一輩子沒看見他了。我悲哀地發現,不知是做賊心虛,還是心臟本身殘留著過去的記憶,胸口處那種生猛的悸動一瞬間翻出來很多高中時代的記憶。其實,直到今天,我想起蘇遠智這個人的時候,腦子裡第一個跳出來的,永遠是他穿著高中校服的樣子。他朝我走過來,邁上了一級石階,他是打定主意省卻一切寒暄了,甚至都沒跟我媽媽和姐姐打招呼。他只是開門見山地說:“我回來了。我的意思是,我在龍城找到了工作,我哪裡都不會去了。”

  我用了十幾秒鐘的時間發呆,直到我確信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麼久你都沒出現,我還以為,你同意跟我分手了。”我當然沒有說實話,我不會笨到以為我們倆之間可以這麼容易就一筆勾銷。我們只是心照不宣地一起逃避了現實,直到此刻,他在普雲寺的門口找到我。

  在那間最熟悉的店裡,他為我點了我每次都會點的套餐和卡布奇諾。在他點菜的時候,我還在無意義地翻著菜單。他對服務生說:“可以了。”我說:“等一下,我看看甜品。”於是他微笑著看我。我突然意識到,每一次,我都會說這句話,可是他總是會在對面說:“甜品可以待會兒再說,你未必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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