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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的對話被一聲尖銳的嗡鳴打破了。陳宇呈醫生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用力地推到了黑暗中的更黑暗處。通往塵世的門被粗暴地撞開,人們的聲音像下水道里的垃圾那樣翻了上來。

  “呼吸器出故障了麼?”這聲音來自ICU的某位主治醫生。

  “是電源的問題,怎麼可能啊……”

  “脈搏沒有了。”這個聲音是天楊的,他驚訝自己依然記得。

  “合肺復甦,馬上。”

  “把這孩子帶出去,為什麼沒有大人看著她呢?”

  “測不到血壓孔心跳也——不可能,早上一切生命體徵都是穩定的。”

  “二百伏,開始……”

  有一道閃電擊中了他。恍惚間,他以為白晝降臨了。

  閃電過境之後的寂靜里,他看見了那個罪人。

  像是在看電影一樣,他眼睜睜地看著最後那天的自己,白大褂都沒有脫,邁開大步朝著那罪人的方向走過去。昭昭的血已經在他的襯衣上凝固了,呈現一種黯淡的棕紅色,然後他的眼神又如此地平靜,陳宇呈醫生覺得一切都不再猙獰。

  “你原諒自己了嗎,鄭老師?”他率先發問。

  罪人平和地說:“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陳醫生,因為你永遠都覺得你是無辜的。”

  他笑了:“你還真是死性不改。你就那麼恨我?”

  罪人也笑了:“現在不恨了。那個時候,是真的恨。”

  “那個時候,指的是你殺我的時候吧?”他語調輕鬆,“鄭老師,現在我替你把沒做乾淨的事情做到了。當然了,你可以認為,我這麼做是想拖著你和我一起死。不過,我還真的不是為了這個。”

  “我當然不會那麼想。”罪人的表情有種輕蔑,他現在跟過去畢竟有些不同,他不再刻意控制自己臉上的表情,他允許自己刻薄了,“你報復我也是合理的。不過,你為什麼要報復我呢?你從一開始,就瞧不起我,你才不屑於做報復我的事情。”“我給你這種印象麼?”他愕然,“那真是抱歉了。”

  “陳醫生,你為什麼那麼藐視人和人之間的珍惜呢,”罪人說。

  “鄭老師,因為我藐視自己。我不像你,總是能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他摸摸衣袋,欣喜地摸到了方正的煙盒,打開來看,裡面卻是空的。

  “我明白了。”罪人也摸出了一個煙盒,隨意地伸出食指推開窄窄的盒蓋,還剩下最後一支煙,罪人盯著煙盒看了一會兒,然後把那支煙拿出來丟給對面的陳醫生。

  “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他難以置信地倒抽一口冷氣,“還要這麼虛偽麼?真有你的,鄭老師,你為了成全你的虛偽,不惜殺人償命,然後死到臨頭了也丟不下它。說實話我其實挺佩服你的。”

  “這不是虛偽。”罪人微笑,“我早就養成習慣了。”

  “好。”他把那支煙接了過來,“這不是虛偽。你謀殺一個人,然後黃泉路上遇到他還要講究禮數。你真偉大。看著你,我就明白一件事,那些人們嘴裡流傳著的偉大的人—第一個把他們塑成銅像的才不是無知盲從的觀眾,是他們自己。不肯陪著你塑像的人,就沒有活著的價值,不然還怎麼清理這個世界,不然這個世界豈不是不可救藥了,你們的邏輯都是這樣的吧。”

  罪人安靜地說:“舊召昭死了。我知道那孩子在臨死前幾天找過你。我知道她想做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做。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也知道你什麼都沒做。”罪人搖搖頭,“她一直都把你當成是最後的願望,但是,你不在乎。到了最後你不願意竭盡全力地救她,只不過是因為如果你那麼做了,就壞了你給自己的規矩,所以她還是死了吧。可能你不知道,其實她心裡很高興,她到最後都覺得能結束在你手裡是件好事情。”

  “你的意思是說,”他啞然失笑,“只要有一個人把我當成了神,我就必須得去滿足她假扮神麼?對不起,我沒這個愛好。”

  “你知道有人把你當成神的時候,你至少應該努力再往前走幾步,試著離神更近一點。”

  “殺人能讓你離神更近一點麼?”他反問。

  罪人悲哀地笑笑:“不能。我想到這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他緩慢地說:“鄭老師,我們倆都走到了這個活人來不了的地方,就剩下了最後一支煙。你可以把它讓給我,我也可以接著。但是有件事我們都忘了。打火機在哪兒呢?”罪人說:“火都在神那裡。”

  人間的聲音又涌過來了。“有了,有心跳了。”還是天楊的聲音。

  “把管子放回去。”

  “等一下。”這個聲音無比欣喜,“等一下再插管。”

  深重的寂靜之後,有個人平靜地笑了一下,然後說:“不用呼吸機了,他可以自己呼吸。”

  身邊的黑暗像個真空包裝的塑膠袋那樣被用力撕開了。他的身體就像憤怒的膨化食品那樣,幾乎是飛濺了出來。陽光吞沒了他,他看見了一些熟悉的臉在他四周旋轉,直到漸漸停頓。他凝固在了這些人的視線中。他知道自己的身體變成了石頭。魂魄就在清醒的一瞬間被捉拿歸案,從此再也沒有逃亡的可能。

  他忘記問那罪人的刑期是多久了,總之,一定不會有他的長。

  臻臻一直都在這裡。站在他身旁。但是完全清醒了之後,他再也沒辦去弄懂她想告訴他什麼。他只能確信,這孩子一直在保守他們之間的秘密。

  講故事的女孩在呼吸機撤掉的次日清早回來了。只是,沒見到迦南。他也完全不知道逛南去了什麼地方,若他知道,會告訴她。——好吧,他已經不能“告訴”任何人什麼事了,除了全身癱瘓,他的語言能力嚴重受損,只會發出一些沒什麼意義的音節。

  女孩坐在牆角的椅子上,靜靜地注視著陳至臻小姐的背影:“臻臻後來他們三個人沒有找到小熊的姐姐。他們一共問過多少人,你還記得嗎?總之,沒人能告訴他們正確的答案。事實上,因為已經找了太久。小熊自己也有點糊塗了,到底那個姐姐,是不是他做過的夢。可是小仙女一點都沒有放棄,小仙女總是快樂地說:‘會找到的。’小仙女還說,‘等我們找到了姐姐,你就想起來那不是夢了。’一這句話其實有點問題,可是他們三個都沒聽出來。這個時候外星小孩突然跟夥伴們說:‘咱們回去吧。回去出發的地方。我們出來這麼久了,說不定你姐姐已經回去找你了。’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可是其實他們已經走了太遠了。他們又必須沿途問很多人,才能找到正確的回去的路。但是他們都很開心,因為突然之間,大家都相信,只要按照原路返回去了,小熊的姐姐一定會在那裡等著的……”

  門開了。女孩的聲音驟然停止,她轉過臉熱切地看著門口,眼睛裡掩飾不了的波浪侵襲了整張臉龐。可惜走進來的,是個量血壓的護士。女孩看著護士的身影遮擋在自己和臻臻之間,手指緊緊地摳著凳子的邊緣。他知道她就和陳迦南一樣,整個人都在恐懼著煥然一新的熱情。就像一隻嶄新的玻璃杯,第一杯滾燙的沸水倒了進來,原本晶瑩冰涼的她完全不知道這個幾秒內變得滾燙的自己也是自己。只能驚慌地環顧著熱水蒸騰在上方的水蒸氣,似乎為這一小片冉冉升起的雲霧覺得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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