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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起來用力地關上房間的門。我不想再聽下去了。只是這站起來,走到門邊關門,再回到書桌前面的幾秒鐘,論壇的帖子便又翻新了。最新一個回帖的人表示,他也願意參加簽名,然後他居然說:“我覺得鄭老師應該入選《感動中國》。”

  哥哥,他們希望昭昭死,但是他們希望為昭昭復仇的人活。我突然決定,我應該寫完那個送給臻臻的故事,明天早上我就要到醫院去,把這個故事繼續給她講完。外星小孩,小熊,還有小仙女—我終於明白我為什麼要用他們三個做主角,因為成為人類的同類,很多時候真是一件令人羞恥的事情。

  他的電話在此時打進來。我說的,不是蘇遠智。

  “方便講話嗎?”他言語間帶著怒氣。

  “明天,可以嗎?”我安靜地說,“明天見。”

  插pter 幕間休息5

  陳宇呈醫生05

  有些事,他似乎可以想起來了。最後那天的柏油路面流動著,歪歪斜斜地復延,把他卷了進去,他想我又不是煎餅裡面的火腿,但是這個念頭還沒來得及在腦子裡結束,他的身體又被輕而易舉地翻了個面,天空遠遠地通闖了過來——好吧,他嘆息著,總之有某種強大的力量打定主意要把他變成燒紅了的鍋里的菜,不管是什麼,那種烹飪的力量卻是確鑿無疑的。身體遲鈍勉強地飛起來的時候,腦袋重重地撞在車蓋上之前,他看到擋風玻璃後面那張罪犯的臉。慘白,堅定,平日裡那種循循善誘的和平假象終於一掃而空。這才是你。這是意識消失之前最後的念頭。

  他們說,他已經醒來了,可他仍然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夢;他們說,挺會活下來,但是他覺得自己依然漂浮在一箱密封的液體裡,呼吸是機器完成的,所以他尚未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和氧氣之間的那種唇齒相依。臻臻漆黑而專注的眼睛更讓他覺得,這孩子旁若無人地佇立在水族館裡,注視著寂靜的水母。

  起初他只是能聽得見周圍有人在說話,然後他突然發現自己能夠聽懂他們的意思了。他的大腦似平在一瞬間有了足夠的溫度,讓“信息”像培養成功的細菌那樣,蠢蠢欲動地存活下來。不過他無法開口——不,這跟嘴巴里堵著的那根管子沒有直接關係,他好像是不相信自己能夠做到把那些信息變成正確的聲音,跟他打鬥了一輩子的自卑終於不動聲色地占領了他,投降的滋味,原來不過如此。早知道是這樣,活著的時候,沒必要那麼孜孜以求,那麼驕傲的。—他習慣了把“往昔”稱為“活著的時候”,也許從物理上講這個表達不是一種準確的分類方式,但是夠直接,就好比公路盡頭的指示牌:“龍城500公里”。“活著”就像一個沒有了具體臉孔的目的地,通向它,還有一段需要跋涉的,單調的距離。

  他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的盼望,心懷善意地俯視自己的葬禮。也許真的要實現了。有力氣睜眼睛的時候,他能看著臻臻,臻臻大半的時間都會待在他的床前,有時候,臻臻會笑的,臉上紋絲不動,只用眼睛來笑,那是這孩子最擅長的表情。可惜他沒有足夠的力氣讓眼睛總是保持睜開的狀態,精疲力竭的時候,只能任由眼皮沉重地闔上,他在心裡滿足地嘆息一聲,他覺得親手為自己蓋上了棺材。

  他認得天楊的手指的溫度和氣味。那手指有時候會不小心拂過他的臉。可是他有力氣睜著眼睛的時候,卻很少能等到她。他已經沒有力氣任由自己長久地期待下去,所以只好算了。清早還是總能聽見她說話的。儘管他也不清楚閉著眼睛的自己是不是真的處於睡眠中。他突然想起她還沒有回覆他的邀請。一縷辛酸涌過來,跟呼吸機的聲音一起纏繞著,這辛酸與上輩子的辛酸的質地奇蹟般雷同,他這才想起來,那就是活著的味道。

  但是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呢?他覺得已經很久沒有聽見那個煩人的,《外星小孩和小熊和小仙女》的故事了。他不知為何有點懷念那個聲音,若那真的是從沒在現實中發生過的事情,他做的夢會不會太完整了些,怎麼可能夢到一個那麼完整並且缺心眼的故事呢,他沒有意識到“懷念”也在幫助他繼續活著。他只聽得到迎南。迎南似乎是站在窗口那裡,迦南明亮的聲音擋住了本來應該照射在他眼前那片黑暗表層的光線。“我只是想看見你。”“我想你,你滿意了吧,”—這傢伙在跟誰講話,他在心裡幾乎要微笑起來,不過總之,不知這次,又是哪個女人這麼倒霉。

  他還記得那是他大學時代的某個暑假,一陣瘋狂的敲門聲把他從午睡中驚醒。他不相信在家鄉那條熟悉得像身體某一部分的小街上,會有這麼狂攀的東西存在。漆皮剝落的鐵門外面站著一個眼眶紅紅的女孩子,那女孩灼熱但是沙啞著聲音說:“叫陳邇南給我出來。”當時他只是錯愕地想:這女孩應該比迎南還要大兩三歲。

  他逐漸可以感知到晝夜交替。黎明就像一個剛剛清場沒多久的電影院,還遺留著黑夜的熱氣。他自己就是半桶吃剩的爆米花,靜靜待在座椅之間。他身體的熱度早就被跟黑夜瞞和的睡眠帶去了,已經冷卻到嚼不動,等待被清潔工發現並倒掉,就剩下慘澹的黎明才不會嫌棄他。清醒時,哪怕是被噩夢驚醒時,他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夠睜開雙眼,不過即便是閉著眼睛,他也學會了分辨那些真實世界裡的聲音和夢裡的區別。他在一點一點地,重新學習,如何運用僅剩的活著的技能來活著。

  講故事的女孩子來了。他確定。她說:“臻臻,我好久沒來,對不起。”在接下來的片刻寂靜中,他以為那個故事又要開始了,像是一出可怕的連續劇,但是他的手指連按遙控器都做不到。他只能在脆弱的黑暗裡感知自己的心臟在微微膨脹,他驚駭地嘲笑自己:是植物人的生活無聊到把你變成了一個白痴麼,居然讓你期待這樣的節目?但是他只聽見了一聲門晌。然後摻雜著隱約呼吸聲的寂靜仍然持續著,台詞依舊欠奉。

  “你出去。”這是迎南的聲音。——憑這三個字他已經可以斷定了,講故事的女孩子就是電話那頭那個倒霉的女人。

  “我來看臻臻的,我等一下就走不會待很久,你要是看我不順眼,你先出去。等我走了,你再進來。”不錯,雖然講述的故事愚蠢,但是對付陳迦南,就是需要這樣的方式。

  “哪兒那麼多廢話。”然後迎南似乎是笑著說,“好吧,滾出去,行麼,別打擾病人。”

  完全沒有關係。陳宇呈醫生覺得自己在暗自微笑—病人非常喜歡這樣的場景,並不覺得自己被打擾。

  “你神經病啊。”女孩子的陣地開始變得搖搖欲墜,“昨晚是你打電話問我方不方便講話的。我說了我們今天見。”

  “還沒有過癮,”迎南冷笑,“你現在回過頭去看看那張床?看看那個躺在床上的人。你自己也看過電視看過報紙吧?那麼多人都在說你哥哥偉大,替天行道,值得同情;這個躺在這兒的人就算不是罪有應得也至少是活該——就因為他的病人死了?就因為那個病人的死不全是他的錯,甚至根本就算不上他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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