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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人生就要結束了。也許應該說,生命還沒有結束,但人生已經結束了。

  當你變成了一個夢,當你的身體像是被丟進一口釘死的棺材並且在那裡面漸漸風化,當你偶爾聽得見周圍的人在交談但是談的全是你的死期,你得承認,這所有的一切讓你略微惆悵,你覺得這像是一場並不那麼精彩的球賽踢完上半場,就突然停電了——雖然它不精彩,更糟糕的是,你連球迷都不是,可是你好歹也在希望其中一支隊伍能贏。當然,電還是會來的,可是你的球賽已經踢完了。等整個世界燈火通明的時候,照亮的都是別人的命。

  陳至臻小姐,該怎麼跟你解釋呢,你就把爸爸當成是一個故事好了,故事到了一半,你發現後半本書不知被誰撕掉了。其實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你當然會惦記著那個再也沒人能告訴你的結局,但是陳至臻小姐,等你長大了就會懂得,所有的故事,結局無非是那麼幾類。你若太過留戀,就不大值得。

  有個陌生的女孩子的聲音,清亮又有點悲戚,在他的這片黑暗裡若隱若現,就像是淡淡雕刻的墓志銘。“臻臻,臻臻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臻臻,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臻臻,你聽我給你講這個故事行麼,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可是你以前一定是沒聽過的。”

  “臻臻,從前有一個地方,是一片很大很大的原野,土都是紅色的。那是一片很漂亮的原野,天也很藍。不過,那片原野特別荒涼。沒有樹,沒有花,只有很多野草。有一天,一個從外星來的小孩降落到了這兒。他的飛船可能是出故障了,在天上壞掉了必須要降下來,然後這片原野特別空曠,所以外星小孩就掉在這裡了。但是,外星小孩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要來地球幹什麼。其實,他是跟著爸爸媽媽一起乘飛船的,但是飛船降落的時候爆炸了,他的爸爸媽媽都死在了飛船里,可是他活了下來。他太小了,他完全不知道他自己還有過爸爸媽媽,他沒有概念的,他不記得自己其實有親人。他一個人在紅色的曠野裡面,走啊,走啊,走了好久,其他沒有走出多遠的,因為他也不知道方向是怎麼回事,他走路從來都不會走成直線,因為一直不停地往前走的話,他心裡就會害怕,他害怕自己走到遠處那片藍色里,因為他不知道那其實就是天空呀。”

  他不知道那其實就是天空呀。說完這句,那女孩子幽幽地嘆了口氣。陳宇呈醫生於是覺得,那片囚禁他的黑暗的表層,突然開出了一朵花。

  他那時還沒想到,從那一天起,那個女孩子的聲音就常常來臨。以及她嘴裡的那個故事。

  外星小孩其實並沒有走出多遠。因為他不會走直線,他兜著圈子,一點點地歪斜著前進。然後他看到了紅色的洞穴旁邊的那隻小熊。小熊也是一個人,他站在洞口眺望遠方。地平線上,外星小孩降落的飛船在熊熊燃燒著,不燒成殘骸是不會熄滅的。可是,小熊還以為,那是火燒雲。外星小孩跟小熊對望了一會兒。小熊說:“你長得和我不一樣。”外星小孩說:“我好像是從別的星球來的。在你們這裡,大家都長得和你一樣麼?”小熊說:“我也不確定。這裡又沒有別人,你來這裡做什麼呢?”外星小孩說:“我也不知道。我忘記了為什麼要來這兒了。”小熊說:“那怎麼辦呢,不然,和我一起玩吧。我在等我姐姐。”“臻臻,後來,小熊和外星小孩就一起看見了小仙女。小仙女是騎著一塊岩石飛到他們倆面前的。小仙女降落的時候,岩石重重地砸在地上,砸出來淺淺的一個坑。可是小仙女一點都不在乎。這個小仙女長得很醜嗯……一般故事裡仙女應該都很漂亮吧,臻臻你說呢。可是我這個故事裡的小仙女長得很醜。小仙女就跟外星小孩和小熊說:‘我來這兒,就是看粉你們過得好不好。’小仙女總是笑著的,一副特別快樂的樣子。小熊問小仙女:‘請問你看見過我的姐姐嗎?她說讓我在這裡等她,可是她一直沒有回來。’小仙女說,‘你姐姐長什麼樣子,我幫你去找找看吧。’小熊說:‘我姐姐是個大女孩。’小仙女又笑了:‘怎麼可能呢,你是一隻熊啊。’……臻臻,剩下的,明天再講好麼,”她用一種商量的語氣問著,“因為,接下來的部分,我還沒想好呢。”她似乎是笑了,笑得就像故事裡面的“大女孩”。

  他不知道臻臻聽進去沒有,總之,日復一日地,他自己對這個莫名其妙的故事是非常熟悉了。故事的主角是三個,一隻終日等待自己的姐姐的小熊,一個打定主意要追問自己為什麼來地球的外星小孩,還有一個長得很醜,騎著一塊岩石,總是在笑的小仙女。情節又簡單,又荒謬,可是這三個主角就在這樣簡單荒謬的故事裡對彼此深信不疑。那片紅色的荒原在他的黑暗中日益清晰,雖然他討厭這樣的圖像,更加不能忍受那三個終日在這片荒原上行走的低智商的小傢伙—小仙女通過石頭剪刀布的形式,來決定究竟是先幫助小熊找到姐姐,還是先幫助外星小孩找到來地球的意義。但是,外星小孩的手,構造和人類不同,伸出來才發現,只能擻成拳頭;小熊的熊掌也是沒有手指的,圓圓地伸出來,看著還是一個拳頭。因此,這兩個人是只能出“石頭”的,他們倆就這樣聽著小仙女快活的口令,一遍一遍地同時出“石頭”。都擁有用不完的耐心,等待小仙女宣布結果,直到夜幕降臨。後來小仙女也累了,困惑地說:“為什麼你們都不出剪刀呢?”—他知道臻臻在注視著。臻臻注視著病床上他那具已被囚禁於死亡中的軀體,臻臻也看得見他的黑暗中那些閃著光的顏色,所以臻臻自然是看得見小熊,外星小孩,以及小仙女。就這樣吧,不趕你們走了。其實,他必須承認,他根本無能為力。

  “臻臻,你能聽明白麼?南音姐姐得回去了,明天接著講,來,說再見。臻臻,不想說話揮揮手也行啊,就是這樣,對了,再見——”

  這是迦南的聲音。飛揚,明朗,在他們家鄉的小城這樣的聲音其實很難尋到。他已經三年沒有看到迦南。眼下睜不開眼睛,也不算看到。不對,記憶有誤,在奶奶的葬禮上,他們終究還是碰面了。他還以為他此生不會再看見迦南。奶奶的死訊卻是迦南帶來的,當他看到手機上一個陌生的號碼,還以為又是一個什麼人介紹來的病人。打開來,卻是“奶奶死了,剛才,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他早已刪除了迦南的號碼,不過那個打錯了的“安詳”在一瞬間就把迎南重新帶了回來。很奇怪,在他心裡,迦南一直都是那個十七歲的少年,把一個一元錢就能買到的紅色打火機丟給他,用一種略帶緊張的油滑把雙手插在牛仔褲的兜里。俊朗,寒傖,烈性,手足無措,帶著一身小城的痞氣,滿眼都是悲傷。

  葬禮全程他都沒有和迎南說話,他也沒有理會父親。事實上,在迦南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父親就搬到了那個寡婦家裡。母親對此不予置評,反正她還有麻將桌。他知道父親是在得意洋洋地強調著他自己的精明和下作:反正逛南大學的學費已經都付完了。儀式中,他站在母親身邊,對奶奶鞠躬,他在心裡問奶奶:你知道你的迦南,你捧在掌上含在嘴裡的寶貝,他都對我做過什麼嗎?——不過,算了,他在心裡真誠地輕笑一聲,在死亡面前,還是應該保持一點置身事外的幽默感。他知道奶奶終究會原諒迦南的,若是奶奶在活著的時候真的知道發生過的事情,她一定會用餘生所有的時間跟她的上帝禱告,懇求迦南得到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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