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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就開始講:“後來啊——”儘管他早已忘了“後來”的前面是什麼,但是無所謂,他接受了,反正所有的故事都是由一個“從前呀”和很多個“後來啊”組成的。“後來啊,上帝就跟摩西說:‘我下來是要救他們脫離埃及人的手,領他們出了那地,到美好寬闊流奶與蜜之地,就是迦南人’……”奶奶突然停頓住了,然後認真和興奮地說,“迦南。對了,就是迦南。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迦南。”他的脖子僵直了一下,因為他想要躲開奶奶生硬地停留在他頭上的手掌—其實這也並不是奶日做慣的動作。奶奶笑了一下:“你出生的時候,不敢用《聖經》來取名字。可是迎南的命好。苦日子可能都差不多了,以後會好起來的。”

  門開了,護士走了出來,臉上帶著疲憊厭倦的神情“是男孩。”然後媽媽也被推了出來。迎南,他在心裡念了一遍,他不喜歡這個名字。

  在這一點上,媽媽倒是和八歲的他保持著一致。媽媽靠在那堆勉強可以說是白色的被子裡,手指摳著那上面淡淡的紅十字,對他笑笑:“迦南。我現在討厭看見這個‘南’字,我一看到就能想起‘越南’來,你爸爸差點死在那兒,還不夠添堵麼?”

  他無法忍受父親,他也無法忍受迦南。

  迦南是全家人的珍寶,但是,他是父親的驕傲,他知道的。父親總得為什麼東西驕傲一下,那跟他是否真的優秀無關,父親骨子裡需要時不時地用盡全力去吶喊。就像看見火堆就情不自禁要敲鼓的原始人。他相信身為男人,最原始的榮耀便是為了區分“你們”和“我們”而戰鬥,順便在戰鬥的間隙,馴養他們的女人們。他考上醫學院的那年,父親不知道自己已經開始蒼老,在竭力扮演驕傲的時候已難掩疲態。他踏上去大學報到的火車那個瞬間,就沒打算再回來——父親不會想到這個的,或者說,想到了,不願相信。

  故鄉只能是安放墓志銘的地方。但你不能指望父親理解這件事。當他告訴父親他在申請去美國留學的獎學金時,父親先是大驚小怪地瞪著他:“我的兒子怎麼能去看美國鬼子的臉色,”不過幾杯酒喝完之後他就興奮起來了——那是他失業以後的新嗜好——父親強迫他跟自己碰杯,鼻尖上冒著油膩的汗珠:“去美國是好事。有出息的男人志在四方。記得,不能忘本,要衣錦還鄉。”他淡淡地一笑,決定善待自己壓抑了多少年的厭惡,他輕聲說:“迦南的大學學費你不用擔心,我來負擔。我給他寄美金。但前提是,你去跟你那個寡婦斷了關係。否則,我就什麼都不管。你要不然就去借錢,要不然,就讓他自己去大城市打工吧。反正是你說的,志在四方。還有,酒還是少喝點,把肝臟喝壞了,你那點低保可不夠去做移植。”

  父親當時的眼神,就像是被窗外的電閃雷鳴嚇到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贏了。可也正是因為這個,心裡悲涼。他突然發現他本質上和父親並無區別,所以此刻他才會有勝利的感覺。儘管慘然,可是,“贏了”的概念還是明明白白地統治了他。如夢初醒地意識到這個的時候,他覺得有股寒冷沿著脊椎呈放射狀地在他皮膚下面擴散著。他走出家裡的老房子,走到殘舊得只剩下一棵樹的院子裡故作鎮定地拿出一支煙放在嘴裡,然後發現在還沒點燃它的時候,這樣含著完全不便於深呼吸。迦南從門旁的台階那裡走過來,站在他面前,默默地從自己的牛仔褲兜里拿出一個紅色的打火機,扔給他。

  “你學會抽菸了,”他不動聲色地問。他想起來剛才他坐在小方桌前跟父親對飲的時候,並未關上紗門。在這個夏夜裡,如果迦南一直都站在他剛剛在的位置,跟蟬鳴聲待在一起,應該什麼都聽得見。

  迎南從他手裡把打火機拿了回去,也給自己點了一支。算是回答他。那年邇南十七歲,個頭比他高。他剛剛發現迎南已經變成了一個俊朗的少年,也許他挺拔地穿過學校的走廊時會收穫一些膚淺的女孩子驚喜,羞怯,也含著挑逗的眼神。——這應該就是陳迎南人生里最值得自豪的事情,反正他心智向來都比較低。陳宇呈醫生在心裡冷冷地一笑——嚴格地說,他那時候還不是醫生吧,如果這場景的確是發生在夏天,那麼他應該還沒有通過執業醫師資格考。

  他們兄弟二人各自抽完了手裡的煙。他突然看著迎南的眼睛—很好,迎南沒有絲毫的躲閃,他說:“好好讀書,知道麼?明年一定要考上一個好點的大學,我會供你念。然後你自己想辦法留在外面吧,家裡幫不上你什麼忙,只能靠自己了。”迦南簡短地說:“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去你的美國。你覺得我們給你丟臉,你走就是了。我不會花你一分錢——只是,再讓我到你威脅爸爸,小心我打碎你的下巴。”

  他們靜靜地對望了幾秒鐘,然後陳宇呈醫生笑了笑。他不打算跟這孩子認真。陳迦南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他沒必要非得親眼見證這個,以此獲得什麼滿足感。果不其然,後來,幾年之內,每個九月他都會收到這孩子發來的簡訊:“哥,匯來的學費收到了,謝謝你。媽媽要我轉告稱,天氣涼了,你一個人要當心身體。”他凝視著屏幕,回想這孩子佇立在他眼前揚言要打碎他的下巴——的確是同一個人沒錯,只不過,學會了低頭。他也知道,這孩子之所以可以發簡訊給他,是因為得到了父親送的大學禮物,就是那個手機。他能想像到父親的神情。在接到他的匯款單的時候,用力盯著看一看,然後泄憤一般地對陳迦南說:“我們去給你買手機。”——父親送給陳迎南的手機,價格不會超過一千塊,估計是水貨。但是這會讓父親覺得底氣變足了,因為別看他沒能力負擔大學的教育,但是他至少可以送陳迦南一個“奢侈品”。父親無聲地用這個耀武揚威的手機對遠方的長子挑釁:“你不要太囂張。”

  被美國大使館拒簽了之後,他回到了家鄉的小鎮。父親如釋重負。父親喜悅而輕鬆地說:“去龍城上班很好的,龍城至少是個省會城市,也比我們這裡大。”他盯著父親混濁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轉身走了出去。父親還嫌不過癮地在身後窮追猛打:“買火車票是要排隊的,我去告訴你媽晚一點開飯。”他在火車站旁邊的一間狹窄陰暗的小飯館,安靜地喝醉了。

  頭開始發暈的時候,他看見了陳迎南。他跟幾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女孩一起,從火車站對面的電影院裡走出來。然後他離開了他們,徑直走進飯館的門,在他對面坐下了。

  他們兩人什麼話都沒有講。他記得很清楚,迎南的臉在他略微顫抖的視線里有種異乎尋常的清晰。他以為自己會帶著醉意叮囑迎南好好在大學裡念書,可是他沒有。他只是任憑迦南一次又一次地斟滿了他的杯子。

  “你覺得我們給你丟臉,你走就是了。”他永遠忘不了迎南十七歲的時候跟他說過的這句話。其實迎南說得沒錯,他是覺得丟臉,可是令他覺得丟臉的並不只是這個家,並不只是這些曾經在一個屋檐下度過漫長歲月的人們,他是真正為自己的人生感到羞恥。但是,他走不了,他走不成,他必須繼續這麼羞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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