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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笑。也許已經笑了。然後我看見昭昭坐在我的書桌上,像過去那樣,兩隻男孩子一樣的手臂支撐著桌面,全身上下滿溢著異樣的力量。她有些羞澀地沖我一笑,她說:“南音姐,九月天氣真好。”在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以後,也許除了天氣,我們也沒有別的話題好說。我只好跟她說:“喂,你那麼重,別把我的桌子壓塌了。”

  當我睜開眼睛時,外面黑夜已經降臨。我才知道,原來我睡著了。

  沒想到睡眠也會變成一種陌生的體驗。我陷在黑暗裡,陷在枕頭和床鋪的柔軟里,覺得自己像是被埋葬了。撐著坐起來,骨頭疼,身上不知被誰蓋上了一件衣服,借著門外透進來的燈光看,是外婆的。

  客廳里居然是很安詳的氣氛。爸爸和小叔坐在棋盤的兩端,卻是在交流對今天一起見過的那個律師的觀感—似乎律師表示願意接哥哥的案子,小叔說:“我怎麼有種感覺,這個律師想借西決的案子掀起一點什麼話題來,他想出名。”爸爸說:“管他想要什麼,能幫到西決就是好的。”說著,按滅了手裡的菸蒂,現在,沒有人禁止爸爸在家裡抽菸了。

  廚房裡有香味。陳嫣還在陸續地把盤子端出來,我難以置信地探頭看了一眼,驚喜地說:“大媽——”大媽不緊不慢地拿著鍋鏟回頭道:“南南,醒來了?好久沒吃過大媽燒的雞翅了吧?你小時候有一次吃了整整一盤,還記得麼……”接著她又轉過臉去跟冰箱旁邊的媽媽說,“你去歇著吧,馬上就好了,不用你幫忙……你們明天一定要把那些水餃吃完——那可不是超市里速凍的東西,都是店裡的人今天上午才包好的—餡裡面打進去了雞湯凍,煮出來就是灌湯的,很鮮,我索性讓他們多弄幾百個給你們帶來,這幾天你們肯定都沒怎麼好好吃東西。”

  看來大媽已經很適應飯館老闆娘的角色了。我忘記了,她有個本領,就是把小事看得特別大,又把大事看得特別小。滿桌子的菜,一看就不是媽媽做的——媽媽不怎麼喜歡勾芡,所以媽媽手底下的飯桌,看上去沒這麼緊湊和飽滿。並且顏色也更清淡些。大媽實在太喜歡放油了,說不定是熱愛菜倒進油鍋那一剎那的爆裂聲。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大伯因為菜里放了太多油,筷子一摔就進廚房去揍她,然後他們就熟練地廝打到了一起,姐姐把廚房門關上,在門外抵了一張椅子,然後招呼我和哥哥說:“趁熱吃。”我覺得大媽做的菜很好吃啊,味道比我媽媽燒出來的要更複雜些——我不知該怎麼解釋這句話,總之就是好吃。所以我就認為,大伯一定只是單純地想揍她。後來他們打完了,出來的時候,我們三個把菜全都吃光了,忘記了留下他們倆的份——也有一點故意的吧。仔細想想,如果回憶里那桌菜真的全是我們三個人吃完的,那這件事一定發生在哥哥拼命長個子的那幾年——一種恍惚的酸楚就這樣強烈地揪住了我的胸口。有什麼東西在柔軟並且猶疑地碰觸我的膝蓋,低頭一看,竟是北北的小手。

  大媽把圍裙解下來,走出來徑直坐到爸爸和小叔身邊去。撿出面前煙盒裡一支煙,小叔非常自然地湊過去替她點上。她篤定地看著爸爸,說:“家裡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告訴我,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們現在缺人手吧,總得有人照看南南的外婆。”她用了“人手”這個詞,自然地就把我們家形容成了一個店鋪。爸爸只是嘆氣。大媽接著說:“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去跑西決的官司,這些事情我也不大懂,幫不上忙。不過說到幫忙幹活兒,照顧老人的人手,我們店裡有的是,還有家裡其他的事情,你也儘管使喚東霓就好。”她磕菸灰的樣子真像個男人。

  爸爸說:“行,都聽你的。”

  大媽笑笑:“都去吃飯嘛,該涼了。你們千萬得記得,明天一定把我今天拿來的那些水餃煮出來,真的很新鮮……”

  就在此時,我們都被我房間傳出來的喊聲嚇了一跳。“鄭——南——音!”是媽媽的聲音,因為悽厲,聽著都不像了,我清楚地看見小叔的肩膀都跟著顫抖了一下。媽媽抱著昭昭的骨灰盒衝下來,直直地看著我,憤怒地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都往家裡帶?你把家當成什麼地方了?你現在就給我拿出去扔了。”

  “媽媽——”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這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個是昭昭呀。”

  “說的就是她!我們被她害得還不夠麼?西決腦子壞掉了,你也跟著壞是不是?我告訴你鄭南音,你要是就是不肯把它丟出去,我就把你丟出去,我說得夠清楚了吧?”她把手臂伸出來,骨灰盒就那樣尷尬地懸空,我知道她想用力地丟在地上,但是,還是有什麼東西攔住了她。爸爸從她手裡把盒子拿下來,把它放在窗台上的花盆旁邊,低聲地說:“先吃飯,好不好?明天讓南音把這個拿去交給那個孩子家裡的人,不就行了?”

  “就是南音。”小叔說,對我用力地眨眨眼睛,“聽話,明天把這個給昭昭他們家人送去。”

  “什麼明天!”媽媽打斷了小叔,“現在。鄭南音,你現在就讓它從咱們的家裡消失——我不想再看見關於這個人的任何東西,我也不想再想起來這件事……”

  “媽媽你知道的,昭昭家裡已經沒有人了,她要是還有哪怕一個親人,哥哥當初也不會把她帶到咱們家來。哥哥也一定願意把她放在我們家的,我是在替哥哥做他想做的事情呀。”——昭昭,我心裡迴旋著一大片空蕩蕩的,寂靜的涼意。我居然在保護你。我必須要保護你。

  “我從現在起,當他死了。”媽媽使用著最普通的音量和語氣,把這句話講出來,“我說的是你哥哥,我當他死了。行不行?”她用力地深深吸一口氣,整間屋子在她這句話之後,變得異常安靜,似乎成了一片雪後初霏的原野,她必須傾聽著自己馬上就要結成霜的呼吸聲。

  “你這麼說可就過分了。”小叔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顫。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餐桌邊,和外婆兩個人對著,似乎完全和戰場無關,“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小叔在著急的時候一向不擅長說理,只會翻來覆去地重複同一句話。

  “我怎麼就不能這麼說?”媽媽的神情像是在嘲笑小叔,“快要二十年了,我把他當成是我的孩子,可是他把我當成什麼?他要是真的把我當成他媽媽,他怎麼做得出這種事?他心裡但凡存著點顧及,怎麼能就為了一個學生去做那麼傷天害理的事?”她匆忙地笑了笑,“所以我現在懂了,我當他死了,可以吧?他被槍斃也好,你們替他把官司打下來保住他也好,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他每件事都讓你順心滿意的時候,才是你的孩子;他犯了錯你就一筆勾銷不承認他,你好自私呢!”說這句話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把臉偏了一點點,準備好了迎接她扇過來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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