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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外站著的人不是陳嫣。我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他是誰。李淵。那個敵對的陌生人。

  他有些尷尬地看著我。他說:“我只有鄭老師的電話,沒有你的,所以我只好來這兒了。”

  “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兒?”我忘記了他不管怎麼說都是個跟蹤者。

  “昭昭今天下午火化,你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他眼睛盯著我身後的牆。

  我想說那有什麼可看的,不過我說:“我去。”

  插pter 12

  方靖暉

  我有點緊張地把他關在門外,然後去到廚房裡告訴雪碧,我得走了,有同學來找我,我必須馬上回去學校註冊—別人都已經在上課了。不出我所料,她覺得這個說法非常合理。

  於是我和陌生人李淵一起去了離市區很遠的火葬場。

  大伯去世的時候,我來過這裡的,我是不是來得太頻繁了些?龍城的九月,萬里無雲。我看著面前的那個大煙囪,以及它身後的藍色天空,突然覺得,我好像是離開了這個世界一段時間。現在回夾了。—儘管我在今天早上才去過醫院。

  手機的振動聲突然沒有徵兆地消失了。我不得不承認,現在也許只有靜謐的死亡才能撫慰我。跟殺戮無關,跟仇恨無關,也不需要去想關於“復仇”或“懲罰”或“審判”或“償還”的任何事—那都是人類的事情,只有“死亡”的本質,這個乾淨的句號才和大自然有關。它應該就像九月的陽光一樣,燦爛,但是絕不耀眼,也改變不了周圍那股涼意。

  那個振動聲消失以後的世界真好啊,我看見那兩個曾經在昭昭病房裡出現過的人走出來,手裡捧著一個盒子,臉上帶著一種複雜的神情—就是沉痛裡面含混著說不出的輕鬆。我走過去問他們:“昭昭的骨灰能讓我帶回去嗎?”他們發愣的瞬間我就補充了一句,“我是鄭老師的妹妹。”他們對視了一下,就把盒子交給了我。

  “只能讓她繼續住我的房間了。”我自言自語。該樣也挺好的,我們曾經分享過一個房間,她不會不習慣。

  李淵突然說:“鄭老師是個好人。”

  我仰起臉,第一次有勇氣直視他的眼睛,現在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他是曾經滿懷殺意的跟蹤者,我是兇手的親人。我覺得這樣的平衡很妙—我現在得學會欣賞人生里一切暗藏規律的對稱和美感,忽略它們有多麼殘忍,只有這樣才能生存下去。

  我說:“是不是好人,又有什麼要緊。法官才不在乎兇手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

  他說:“也不能這麼說。至少我身邊的人,我的同事們,看了報紙以後,都同情鄭老師。”

  “如果當時你真的殺了昭昭,他們也都會同情你的,你是不是好人,我還真的不知道;現在他們都去同情一個為昭昭報仇的人了。”我輕輕地笑了一下,驚訝自己居然還能這樣暢快自如地微笑,因為我第一次發現,這些所謂的“同情”還真是賤,包括我自己,我曾經緊握住昭昭冰冷的手的時候,其實也暗自同情著李淵;就在我看著李淵用一種複雜的怨憤的神情注視著單薄的昭昭的時候,我心裡也在同情昭昭—是,這沒什麼不對,但是這很賤。

  “那時候我一直跟著她。”李淵似乎是在眺望地平線,“所以我知道你們家在哪兒,我也知道她去了好幾次醫院,我知道她有病,在我們那裡她的病很多人都有。”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些。也許他也在回憶當初的自己。停頓了一會兒,他說:“我聽說,昭昭的爸爸在看守所里知道了消息—他試著撞牆,但是自然是被救了。”

  “你開心了對不對?”我抱緊了那個裝著昭昭的盒子,“他得到懲罰了。”

  “是。”他乾脆地回答,“我就是恨他。他也該嘗嘗這種滋味。”

  “但是你知道昭昭死了的時候,是不是很高興?”

  沉默了一會兒,他終於說:“沒有。一點也沒有。”他不知道,在那個安靜的瞬間裡,我心裡在拼命地哀求著:求求你,別告訴我你真的很高興,別那麼說,就算是念著她溫熱的灰燼正在暖我的手,你撒個謊——就像小時候,一點一點展開明知考砸了的試卷,恨不得在分數露出來的瞬間閉上眼睛——或者我已經不自覺地在等待回答的時候把眼睛閉上了,天上的神,你都看到了吧,所有這些卑微和脆弱。

  但是我聽清了,他說的是:“沒有。”

  我說:“謝謝。”儘管不知道在謝什麼。

  龍城的郊外,真荒涼呀。昭昭,我們回家吧。

  李淵在我的身後靜靜地問:“我不明白,鄭老師……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我該怎麼說?有種溫熱在眼眶中擴散,但我想它沒能力凝結成淚水的,因為我的眼睛太冷了。我說哥哥他不過是一時衝動嗎—話是沒錯,但是太假了,我現在不需要應酬任何人;我說他是為了履行跟昭昭的承諾嗎——不,昭昭當然沒有希望哥哥去殺掉陳醫生,所謂承諾,指的是那種彼此交換靈魂的信任,儘管如此我也知道哥哥其實不只是為了昭昭;我說他只是做了一件他認為必須要做的事嗎——怎麼可能,我難道不知道任何人都沒有權力去拿別人的性命,不管手裡握著多麼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因為我知道那是錯的,所以此刻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地承認我從一開始就原諒了哥哥。那麼,我該怎麼說呢?

  打死我,我都不會跟任何人表達這個意思:哥哥和昭昭是作出了莊嚴約定的夥伴,他們相約一起去世界的盡頭殺龍。他們一路披荊斬棘,互相取暖,千辛萬苦中,昭昭死在了半路上。只剩下哥哥一個人面對沒有盡頭的荒涼曠野。窒息的孤獨中,突然有那麼一個人路過,冷冷地嘲弄地說:“其實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龍。”——這人並不是第一個告訴他們這件事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但是他偏偏就出現在此刻,於是哥哥拔出那把和同伴一起鍛造的劍。刺講了該討路人的胸口。

  過路人的血滴落在雪地上的時候,哥哥的耳邊迴蕩起了龍臨死前悠長悽厲的哀鳴—其實他還是搞錯了,那只不過是風。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回事,但是如果真的這麼說了,誰會懂?這個世界不會再原諒哥哥,那就讓世人用他們習慣的方式,把時間用在“同情”和“不同情”上吧。所以我只是轉過臉,很認真地說:“李淵,再見。”

  到家的時候,我把所有從外面帶回來的東西都放進了房間。沒有關房門,因此外婆和雪碧的電視劇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上來。應該是片尾曲的歌聲中,外婆義憤填膺地說:“她怎麼打人?”雪碧說:“啊呀外婆,她打人是不對,但是那是因為她知道她女兒跟仇人家的兒子談戀愛了,所以很生氣啊,她不是壞人,她是好人一還有,這個應該是過幾天才會演的內容,我們今天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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