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天楊,你說話真像個老人。”他輕輕地說。

  “跟得絕症的孩子們一起待八年,相當於外面的人的半輩子。”她用銼刀小心地磨著指甲,“這樣吧,我今天下午三點就換班了,你上課來不及的話,我替你到幼兒園去,把臻臻接到這兒來等你,像過去那樣,臻臻現在已經跟病房裡兩三個孩子玩得很好了。”

  “總是麻煩你,多不好意思。”

  “別那麼虛偽了,”她戲謔地看著他,“其實你根本就是這麼想的,只是等我自己說出來。”

  “不愧認識了八年。”他笑道,“要是把所有夜班都統計一下,你我一起過夜的天數恐怕超過很多的夫妻。”

  “你不覺得這不是什麼好事兒麼?”

  “所以乾脆將錯就錯,你嫁給我吧。”他再一次地把白衣的扣子繫到領口。

  “好。”她把裝著病歷資料的文件夾遞到他手裡,“老公,現在我們要去查房了。”

  他是八年前來到這間醫院的。那是一個十月的早晨,他對著鏡子別好了自己的胸牌,陳宇呈醫師,他跟自己打了個招呼。這當然不是他的夢想。他曾經無數次地站在醫學院的大鏡子前面,微笑著,暗暗地在心裡對自己說:你好,Dr.Chen。那年他不到二十六歲,早已在做碩士論文的時候拿到了執業醫師資格。他胸有成竹地拒絕了那間沿海大城市的醫院的聘書,每個人都難以置信地說:你開什麼玩笑?萬一你去不了美國了怎麼辦?或者是:你冷靜一點好不好,美國也很苦的。他不置可否地對每個人笑笑,直笑到別人覺得自己被莫名地羞辱了。其實那是一場不動聲色的戰鬥,戰鬥的雙方是這個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和他孤注一擲的期待。

  那張匹茲堡大學的Ph.D全獎通知書靜悄悄地來臨時,他略微顫抖的手指撕壞了整潔的信封。喜悅並沒有像他曾經以為的那樣坦蕩地洶湧而至,他發現自己在用力地要求自己把那個信封平常地放在書桌上,像對待平日裡所有那些信封一樣——但是,還是情不自禁地,把桌上的水杯挪到了遙遠的桌角——萬一碰翻了就不好了,其實那杯子裡只有一點點茶根,沒什麼水了。現在終於可以承認當初所有的恐懼了。終於可以。

  當然,他知道Ph.D完全不是自己要的,一輩子待在實驗室里,就算拿了綠卡,它也只是個好看的墓志銘。Ph.D不過是一紙通行證,他真正要通過的考驗是USMLE:step 1,step 2……然後就是地獄般的可能長達十年的住院醫師和專科醫師培訓,可是那是個多榮耀的地獄,resident,fellow,……刷下去不知多少人,然後,他就脫胎換骨,成為頂端的那個Dr.Chen——這一輪選拔和煎熬下來,每一個doctor都錯覺自己曾經把靈魂賣給了魔鬼。他知道自己做得到所有事,比如通過層層考驗,比如成為那塊土地上的醫生,比如把靈魂賣給——他知道還是應該承認靈魂是存在著的,只不過,沒必要太呵護它。男人總歸要戰鬥。

  可是,誰叫那一年是2001年。不早,也不晚。

  那一年,一場名叫“911”的恐怖襲擊毀滅了那塊土地上的雙子星。也毀滅了很多中國學生拿到美國簽證的機會。當那個意料之中的拒簽章精確地蓋在他的護照上,他才知道,不管他多麼虔誠地鍛造了自己,永遠有些事情是不能預料的。公元2001年之前的人們,以及這一年之後的人們都不會碰上“911”,酩酊大醉的夜晚,他對自己嘲諷地笑笑——我原來中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張大彩票。

  他只不過是在孤軍奮戰的時候,被賓拉登打敗了。——公平地說,拉登的長相其實還不錯,他也相信,這個長相不錯的大鬍子在策劃他的“聖戰”的時候只是想要教訓美利堅合眾國,並沒有刻意針對他。畢竟,簽證這東西,跟波瀾壯闊的“聖戰”相比,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誤差。可是,他周圍那個犬儒的、有序的、退而求其次的世界頓時覺得自己贏了,那些日子,每個對他表示同情和遺憾的人臉上都帶著一種愚蠢的欣欣向榮。所有道聽途說的人都津津樂道著一件事:心比天高的他錯過的,是一生僅有一次的機會。就在那個夏天,他媽媽的病被確診,而他弟弟考上了大學。既然不能給家裡寄美刀,他就必須去工作——觀眾們當然都記得非常清楚,他曾那麼不計後果地拒絕了所有工作的機會。

  他也不知自己該恨誰,只是他很偶然地發現,當國際新聞又一次地播放耶路撒冷永遠沒有盡頭的戰鬥和苦難時,就像看球賽那樣,他內心深處隱隱偏向著以色列。

  龍城的邀請就是在那個時候來臨的,儘管在那之前,他完全沒想過自己會和那個遙遠的北方工業城市有什麼關係。在他意氣風發的大學時代,某個暑假,他曾經跟著系主任去龍城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他不知道,那位講話帶著很濃重的,說不上來是哪裡方言口音的老院長,一直記得他。他會在那個差強人意的城市得到不少年輕人羨慕的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那座冰冷的白塔中,更多升遷的機會。

  也許還有比“最重要”更為重要的事實,那就是,他沒得選擇。

  他從沒喜歡過龍城。這個對他雪中送炭的城市。或許正是因為雪中送炭的緣故,他不許自己喜歡它。這個城市沒有任何一棟建築物能夠走進他心裡,即使是被夕陽籠罩的時候也不能;這個城市沒有任何一句方言的表達能讓他驚喜地會心一笑,其實絕大多數年輕人都在講普通話;這個城市夏天那麼熱,冬天那麼冷,而春天,只要神一高興就要撕扯漫天的風沙;這個城市的病人臉上的神情相似得令人恐懼,他這麼想的時候其實忘記了:人原本都是麻木的,他沒道理因為疾病突然降臨,就要求他們突然拿出更微妙更豐沛的感情來應付生活。

  後來,他遇見了一個龍城的女人。

  那是一段特別低落的時光。所有的人對他的敬業嘆為觀止,他常常連著七十二個小時都在工作:查房,門診,夜班,搶救,寫病歷,修改每一個來實習的醫學院學生的報告……一個人想要令人敬畏原來那麼容易,不睡覺就可以了。可是沒人知道,他是真的睡不著,他意識深處突然多了個安眠藥都打不垮的碉堡。睡意缺席的長夜就像一片看不見盡頭的原野,曙光來臨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個茫然的士兵,自己的將軍身首異處,敵軍首領的腸子掛在樹上,不知誰最終吞併了誰的領土。他環顧四周的時候發現自己羨慕那遍野的屍體,如果自己也能和他們一樣,便不用再去困惑輸贏。

  所以他決定像個超人那樣忙碌,不再順從地躺在被子裡,讓睡眠把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其實他清楚,嚴重的失眠或許是抑鬱的前兆,但他不在乎。反正如果情況一直壞下去,他也不是那種能夠被百憂解拯救的人。他準確的診斷是一層鎧甲,身邊同事之間的傾軋無法損傷到要害的地方。他也知道,病人家屬認為他是一個好醫生,還有一個荒謬的理由:他收紅包的時候從來不笑,無論數字多少——這讓他們產生了一點公正的錯覺。人就是這麼賤的。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