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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都以為那孩子熬不過新年,沒想到,豈止是熬過了新年,還熬到了春節,安然度過了初一,並且躲過了十五。他記得,大年三十晚上,他在辦公室里換上白大褂,把扣子一直扣到領口。值班護士驚詫地走進來:“陳大夫你怎麼來了?”他不苟言笑地說:“被春晚逼得,寧願來上班。”那女孩笑得花枝亂顫,他不明白,為什麼她們總說“陳大夫那個人其實很幽默”——他只是說實話而已。

  那孩子的病床離窗子很近。他走過去的時候並沒有微笑,那孩子也沒有。孩子的小臉仰著,盯著病房裡面的電視屏幕,窗外焰火升起來了。“陳醫生叔叔。”孩子平時就是這樣稱呼他,字字清晰,絲毫不覺得五個字麻煩跟冗長。他問:“電視好看嗎?”孩子慘白的小臉陷在枕頭的雪地里,分外用力地搖晃兩下。

  “我也覺得沒什麼好看。”他回答。孩子平淡地笑笑——身患絕症的孩子到底不同些,當成年人恰好和他們觀點一致時,他們不像普通孩子那般,興奮得像是得到某種絕對的認同。上帝用一種殘忍的方式站在了他們身後,讓他們看清成年人沒有那麼強大。

  “陳醫生叔叔,”孩子注視著他,用一種鄭重的口吻說,“我生日是3月18號。3月18號我就六歲了。”

  “那你和我女兒一樣大。”他看不見自己說這句話時候的眼神略微柔軟,“不過,她的生日是在冬天,她要到12月才滿六歲。”

  “那她就是五歲半,比我小很多。”孩子的神情略微不屑。

  “好吧。”

  “媽媽說了,這一次我過六歲生日,她送我新的遊戲機。”孩子侷促地笑笑,像是在講述一件讓他難為情的事情。

  “是嗎?”——他其實已經在盤算著如何儘快結束這場談話了,他知道自己不算是個特別有耐心的人。

  “我真的很想玩這個遊戲機。”孩子臉上泛起一陣潮紅,再度強調著。

  “很快就可以玩了,既然你媽媽已經答應你。”他往門口張望著,這孩子的父母剛才明明還在病床前的,怎麼突然間一起消失了這麼久——這兩人總不會到洗手間做愛去了吧。

  “叔叔,”孩子摘掉了機器貓圖案的絨線帽,露出光禿禿的腦袋,因為沒有頭髮,眼睛顯得格外大,“媽媽說你很厲害,很會治病。我真的很想玩那個遊戲機,你讓我活到生日那天,好不好?3月18號以後,就不麻煩你啦,我可以死的。”

  他知道這孩子此刻沉浸在一種平等地跟他談論條件的興奮里。孩子覺得自己是懂事的,所有的要求都非常合理。他看著孩子的眼睛,終於笑了笑。他說:“知道了。”

  然後他很想抽支煙。

  他下到醫院底層的大廳。這裡像是火車站的候車室那樣,長椅上坐著、躺著、歪斜著各種沉睡的軀體。清醒著的人們,都讓自己的脖頸微微揚起,看似無意識地注視著懸掛在他們腦袋上面的電視屏幕。在春晚觀眾席上響起笑聲的時候,輕輕地跟著鬨笑。也未必真的覺得好笑,當你必須仰起頭來注視一樣東西的時候,就會錯覺那是真理。

  他面無表情地越過他們。他走到大廳的外面,忍著寒冷。一個裹著羽絨衣的小伙子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看著他:“這位大夫,借個火行嗎?”

  他把打火機丟給他,小伙子輕快地接住了,當打火機重新劃著名弧線丟回來的時候,他沒有伸手去接。他看著打火機清脆地落在他腳下的水泥地面上,然後彎下腰撿起來。小伙子略帶驚愕地看著他,聳聳肩,說:“謝謝大夫了。”白衣加身的時候,他就是覺得自己無法平等地對待他們。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

  “餵?——”電話那頭,尾音拖得很長,有種全心全意的認真。

  “餵?你好。”他微笑著說,“我想和陳至臻小姐說話。”

  “爸爸!”陳至臻小姐歡呼了起來,然後又一板一眼地回答他,“我就是陳至臻小姐,請問你是不是陳宇呈先生?”

  “沒錯,真聰明。”他急急地把一口還沒來得及吸進去的煙吐掉,他必須立刻回答臻臻,他不願意延遲哪怕一秒鐘,“陳至臻,今天過年,開不開心?”

  “開!”陳至臻斬釘截鐵地笑著。

  “看到焰火了吧?焰火漂亮不漂亮?”

  “漂!”陳至臻打定主意要玩這個遊戲到底了。

  “想爸爸了沒有?”

  她停頓了一瞬間,然後像宣布比分那樣自豪地說:“沒!”

  “壞丫頭。”他終於意識到了戶外的寒冷,因為他開始真正笑起來的時候,嘴角一陣戰慄的麻木。

  “媽媽來了,爸爸,你要不要和她說話?”

  他迅速地加入了陳至臻的遊戲規則,說:“不。”

  除夕過後六個星期,那個生於3月18號的孩子死了。他還差幾天就可以滿六歲了——閱讀他墓志銘的人會在他的生卒年月的等式兩旁發現這個刺目的不圓滿。

  他出神地坐在辦公桌前面,突然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在那個年三十的晚上告訴那孩子的父母,要他們早一點為他買下遊戲機呢?若是在幾年前,他一定會告訴他們的,不過現在,他厭倦了這種舉手之勞的善意。這種事做了又能怎樣,除了讓那對父母在漫長的歲月中,疼痛減輕的間隙里,回憶起一位頗有人情味的醫生,除此之外,又真能幫上誰的忙?

  “陳大夫?”護士長笑盈盈地推開了門,“我還以為你睡著了,本來是想叫你醒來的。還有二十分鐘,就要開始查房了。”

  “上次那罐咖啡,你那裡還有沒有?”他看著她,這個永遠表情清爽的女人。

  “家裡還有,明天幫你帶來。”她動作輕巧地收拾堆滿紙張的桌子,“我忘了,明天你休息。今天是周五,你不是每周都是今天接女兒?”

  “對。”他疲倦地按自己的太陽穴,“我總覺得今天好像還有件什麼事兒,下午……”

  “想起來了。”護士長胸有成竹,“你下午要給那班來進修的鄉村醫生上課。我前天還幫你修改過PPT。”

  “那幫傻逼。”他長嘆一聲。

  “陳大夫,注意你的修養。”護士長回眸一笑。

  “好。”他修改了措辭,“那班文盲。一個半小時的課能拖到四個小時去,其中一多半時間都在回答他們那些白痴問題。”

  “子曰,有教無類。”

  “我不明白。”他站起身,用力地伸展著雙臂,小心活動著他脆弱的頸椎,“難道他們手底下的病人真的跟我們的病人是不同物種麼?為什麼攤上水平這麼可怕的醫生,還都能安然無恙地活著?”

  “不對。”護士長安然地回答他,“他們治不了的病人,要麼就送到我們這裡來,要麼就讓病人自己回去等死——對那些病人來說,可能等死是件自然的事兒,不像對城裡人而言那麼恐怖和憋屈。這才是唯一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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