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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突然想起來什麼,“你去一下洗手間,快點兒,看看昭昭還在不在,別讓她再逃跑。”

  “你確定她該去女廁所嗎?”在哥哥第三次做出手勢要打我腦袋的時候,我火速地逃離了餐桌。

  昭昭站在污跡斑斑的水池面前,微微躬著身子,任憑水從哪個似乎生了鏽的龍頭裡漫不經心地流。她凝神靜氣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專注的讓我覺得,我的形象突然出現在鏡子中,一定不會打擾她。她垂下頭,目光灼灼的對著面前那瓶不知被多少人用過,只剩一點點的粉紅色洗手液,下死力道按著瓶子,另一隻手微微顫抖著接住那一點點粉紅色。然後兩手胡亂的搓了搓,把滿手的泡沫全體刷在面前那面骯髒的鏡子上面。有些污垢就像是浮在精子表面的青苔,所以她的手指必須要用力地搓,才能把它們弄掉。鏡像已經被肥皂水弄得模糊,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她的每一個姿勢裡面都充滿了專注的蠻力。接著他用雙手捧住水,一把一把地潑上去,衣袖偶讀濕了,肥皂泡破滅著滑行下來,她對著面前那面變成了一面抖動的湖泊的鏡子,輕輕地笑笑。

  “你是在義務勞動哦。”我終於忍不住了。

  她回過頭來,第一次對我笑,“我,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受不了看這麼髒的鏡子。”

  “水池很髒是可以的。可是鏡子不行?”我問這句話的時候頓時覺得我們好像已經熟悉起來了。

  “對。”她用力地點點頭,並且絲毫不覺得這邏輯有什麼不妥。

  “我是鄭南音。”我覺得是時候正式互相認識了。

  “我知道。”她淡淡地說,“鄭老師經常說起你。”

  “上課的時候?”我驚訝了,並且有點不好意思。

  “不是,在跟我們聊天的時候。”她垂下了睫毛,抽了幾張紙巾,把鏡子上的水跡一點點修正著自己的臉。後來的日子裡我終於確定了,昭昭最可愛的表情,就是垂下睫毛的那一瞬間。那個寂靜的瞬間裡,她即是男生又是女生,她是那麼安靜和淡然,所以不在乎自己是男是女。

  “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啊?”我想了想,還是問了,“你跟家人吵架了吧?是因為談戀愛嗎?”——我想起來自己高三的時候被媽媽打耳光的那天,不過我可下不了決心離開家,現在的小孩子真是豁得出去,跟他們比我果然老了。“我沒有離家出走。”他硬邦邦的回答我,“我只是不想再拿家裡的錢。我想自己養活自己。”

  “真了不起。”我是真心的讚美他。可是她的嘴角卻浮起一抹微微的嘲諷。

  他吃的東西很少,一直做得筆直,似乎只有那隻拿筷子的手是需要動的。“你都不肯點菜,你喜歡吃什麼嘛?”我沒話找話。

  “都行。”有哥哥在旁邊,他就不願意像在洗手間那樣跟我講話了。哥哥也一直都在沉默著,寂靜對於哥哥來說從來就不是問題,但是我可不習慣。

  “昭昭你家在哪啊?”我給他添上了果汁,他也不肯說句“謝謝”“永川。”他說。

  “你不是龍城人啊。”我有點意外。永川是個離龍城幾百公里的一個小城。“那麼你是高中的時候考來龍城的吧?你住校?”

  “我沒有。”他頓了一下,“我自己住,在學校旁邊的一個小區。”

  “你才這么小就一個人生活啦?好厲害呀,”我拖長了音調,“你爸爸媽媽也真捨得,放心你自己租房子,不怕房東欺負你嗎?”

  “我……”她像是下定決心那樣看著我的眼睛,“我來龍城上學的時候我爸爸為了獎勵我考上高中,買了套房子送我。”然後她像是挑釁那樣沖我一笑,似乎是在等著我下面會問什麼。

  “真是沒有辦法——”我誇張地嘆了口氣,“像你這種大小姐也好意思說要獨立,你們現在的小孩子就是過分。還是別鬧脾氣了,乖乖回家去吧。”

  “鄭南音。”哥哥忍無可忍的打斷了我,然後對昭昭說,“他從小就喜歡管閒事。”

  “鄭老師。”這普通的三個字到了他嘴裡變得好聽起來了,擲地有聲,有種很單純的信賴在裡面,“你能不能,別逼我回家?”

  “可以。”哥哥簡短地說,“你現在回家其實也不合適。我已經給你爸爸打過電話說我找到你了。開學之前,你就不要回那個你自己住的地方去了,不安全,你得跟我走。”

  居然“不安全”了!我倒抽了一口冷氣,興奮地重新咬緊了茶杯的邊緣,哥哥就在此時恰到好處地瞪了我一眼,警告我不要再問問題。

  身後,餐館的電視機被人打開了,地方新聞的聲音頓時響徹了四周,女主播裝腔作勢的聲音絲毫不帶感情的播報著“事故現場”。“老闆娘。”哥哥仰起臉,“麻煩換個頻道行麼?”然後哥哥用筷子指指我,“小孩子想看偶像劇。”

  那天夜裡我夢見了一片沒有盡頭的雪地。準確的說,橫洹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座特別高的雪山。我,還有蘇遠智。做夢的最大好處就在於,你根本用不著那麼麻煩地追問前因後果,接受眼前的現實就可以了。陽光應該是可以照耀最頂端的那片雪地的吧,會有祥和到讓人忘卻生死的光線。但遺憾的是,我們倆被困在山腳下。點著一堆火,前面是山,身後更是一望無際令人生畏的雪原,我們沒有路走了。

  “沒有東西吃,會餓死吧?”我問他,然後仰起臉看著他的表情。說真的,我心裡並不是真的那麼恐懼,也許是眼前這片鋪天蓋地的白色讓我有了一種溫柔的錯覺。

  可是他居然跟我說:“南音,你能答應我,你要勇敢麼?”

  他的語氣里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悲涼,就好像我們倆在一起看一本書,可是他趁我離開的時候偷偷地翻看了結局。

  一種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的強烈的怨恨像龍捲風一樣把我牢牢的捏在了手心裡,我恐懼的跟他發脾氣,我叫嚷著說,“你現在知道路了對不對?你一定是知道路了,可是你打算丟下我一個人出去!蘇遠智你不想活了吧你休想。不管你去哪裡你必須帶著我……”

  可是在睡夢中,人是沒什麼力氣的,胸口被什麼東西壓著,怎麼也發不出嘹亮的聲音來——也許壓迫我的,正是睡眠的本身吧。周遭的雪原靜靜的迴蕩著我微弱的喊聲,微弱到讓我自己都覺得沒什麼意思了。

  他對我笑。他眼睛似乎是有淚光悄悄的一閃。他說:“你沒有吃的東西,一個人是撐不下去的。”我難以置信的瞪著他,他拉開了滑雪衫的拉鏈,再拉開裡面毛衣的拉鏈,他胸膛的皮膚上面也有一道拉鏈。

  他的最後一道拉鏈輕鬆地拉開,拿出來他的心。

  “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把它吃掉。”他不由分說地盯著我,“可以在那堆火上烤一烤。吃完了如果還是撐不下去,就把自己的心也拿出來吃掉。會有人來救你的,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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