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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的嗓音從樓下毫不含糊地傳了上來,“鄭南音,又是你的快遞!趕快下來拿!”我一邊跑,一邊想:她聲音真好聽,尤其是抬高嗓門的時候,更是清澈。也不知道“熱帶植物”當初常常跟她吵架,是不是跟這個也有點兒關係呢?

  媽媽把舊餐桌支在了客廳里,這餐桌已經用了很多年,跟著我們搬遷了好幾次,就算我們為了搬家新買了一個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的新餐桌,但是媽媽還是捨不得丟掉她的老夥計。她說,在這張可以摺疊的圓桌上擀出來的餃子皮是最好的。所以這張舊桌子現在變得很清閒,只是為了擀餃子皮而存在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懶得跟人解釋那麼多的元老氣息。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這個家還是太新的緣故,餃子餡的氣味聞上去沒有過去那麼強大和毋庸置疑。面對簇新的壞境,連這香味都在認生。

  北北穿著一身臃腫的絨線套裝,橘色的,像個登山運動員那樣威武地站在學步車裡面。她越來越胖了,小小的臉蛋兒幾乎都要垂下來。我每次看見她,都有種衝動,想把那兩個水嫩的臉蛋兒替她扶上去安得牢靠一點兒。此刻她聚精會神地撥弄著學步車上那幾顆彩色的木頭珠子,眼神專注得很——北北就是這點可愛,那對細細的眼睛像是被日益膨脹的臉越擠越小了,因此只好拼命地做出很有精神的樣子來,彰顯自己的存在。我過去也總是跟著姐姐說北北長得醜,可是後來有一次,我無意中知道了,我小的時候,姐姐也常用一模一樣的語氣說:“天哪南南長得真醜,這可怎麼辦?”——自那之後,我就覺得我和北北都是弱勢群體,我們應該團結一點兒。

  “北北,北北——別數那幾個破珠子了,你又不識數,數不清的……”我蹲在她面前,很認真地跟她對話。

  媽媽在不遠處慢慢地笑了,“那你是姐姐,你要教她的嘛,我們北北那麼聰明。”

  是的,北北是個冰雪聰明的小孩。她八個月的時候就會叫“爸爸媽媽”,現在還不到一歲,她已經會講一些很簡單的詞表達她的意思了。比如“好吃”,比如“去玩”,比如“北北喜歡”,家裡來客人的時候,北北表演說話就是大家最好的餘興節目。看她一板一眼地用力地表達自己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世界的上方,一定還是有個類似上帝的神靈的。

  北北抬起她的胖腦袋,看著我,然後把食指放進嘴裡投入地咬了咬,突然笑了,非常肯定地說:“漂亮。”

  “謝謝你表揚我哦——”我終於忍不住了,還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兒,然後我想到,她不是在說我漂亮,她是在回答我。我要她不要再去擺弄那幾個珠子,她在跟我解釋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因為那些珠子漂亮。——真令人難以置信,我用另外一隻手捏住了她的另一邊臉蛋兒,然後輕輕地把她的小臉抻成了一個哈哈鏡里的模樣,“北北,你真的有這麼聰明嗎?我的話你全都聽得懂是嗎?”

  “南音,”陳嫣的聲音急切地在我身後響起來,“別那樣扯她的臉,她會容易流口水的——”她一面說,一面把一盤洗好的水果放在茶几上。我暗暗地翻了一下白眼:什麼叫掃興?這就是。然後北北在專心致志地盯著我翻白眼兒——該不會是打算學習吧,我於是輕輕地在北北毛茸茸的小腦袋上拍了幾下,表示:雖然我很討厭那個把你生出來的女人,但是這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說真的,陳嫣最讓我不爽的地方不在於她特別緊張北北,關鍵是,自從我們大家發現北北越來越聰明,她就一天比一天明顯地、理直氣壯地表現出來她有多麼想要保護北北——潛台詞似乎是,因為北北優秀,所以北北理所當然地應該被珍惜。這是一種非常壞的邏輯。不管是在什麼情況下,愛一個人都不該愛得這麼勢利的。然後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又想起了遙遠的火星人鄭成功。

  “媽媽,”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今天下午你出門的時候,有個人打電話來,說是你以前的同學。我問他有什麼事情,他說就是拜年。”

  “哦。”媽媽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用手腕拂了拂擋在臉上的碎發,為了避免把滿手的麵粉蹭在額頭上,“那他有沒有說他叫什麼啊?”

  “說了。”我竭力地回想著,“好像是叫——劉棟?不對,王棟?也不對,叫張棟?反正是個很常見的姓……”

  媽媽的表情還是茫然,“我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姐姐在一旁笑了,嘲諷地說:“三嬸,你眼前是不是只浮現出來了三座建築物?”

  然後他們幾個人一起大笑了起來。媽媽搖著頭,一臉無奈的表情,“有什麼辦法,上了大學也沒用,還是這麼缺心眼的傻丫頭。”

  雖然姐姐的語氣讓我很不舒服,但是我還是由衷地覺得她說的話確實很好笑。北北歪著小腦袋,看了看我們所有人的臉,然後也胸有成竹地笑了,似乎是明白了,眼下這個狀況,跟著笑是不會錯的。

  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比如現在,我就是無意中瞟到了窗子外面似乎是掠過了一輛計程車,一瞬間,我覺得心裡或者說腦子裡,有什麼東西蜻蜓點水一樣地,微妙地震顫了一下。於是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定的,錯不了,不然沒法解釋心裏面隨之而來的那種特別強烈的肯定。

  我跳起來往門外跑。一邊跑一邊把我的預感喊了出來:“哥哥回來了,哥哥回來了……那輛車裡坐著的一定是哥哥!”顧不上理會身後大家的聲音了,我在第一個音節涌到喉嚨那裡的前一秒鐘,看見了哥哥的身影。

  隔著落地窗,他打開車門,他接過司機從駕駛座上遞的零錢,他走了出來,他繞到後面去打開了車的後蓋,他把巨大的背包拎出來的時候身體的角度終於偏過來一點點,他騰出手來把零錢塞進了衣袋——沒有聲音,他在真空之中做完這一切。我終於用力地打開了落地窗,空氣和遠處的車聲一起湧來了,“哥哥——”我發現自己的歡呼聲居然怯生生的,似乎我還沒有準備好,似乎我還是比較習慣剛剛的寂靜,似乎我還有點兒害怕迎接他的闊別已久的聲音。

  他抬起臉,笑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姐姐。姐姐站在那一小塊室內透過來的光暈里,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笑容有些僵硬。計程車的大燈還在閃,那司機不知為什麼,非常應景,還不走。哥哥和他的背包就停留在那束車燈裡面,一個站在黃色的光芒中,一個站在慘白的光芒中。中間那段明明暗暗的柏油路終究是黑暗的,就像是各自守在一個小星球上。

  姐姐說:“你回來了。”

  哥哥說:“過年了,我怎麼能不回來?”

  姐姐笑了,是急匆匆的、自嘲的那種笑,“回來了就好。”然後像是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哪裡,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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