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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我第一次坐在牆頭那麼高的地方,看見世界。那是我第一次可以低下頭,看著圍牆外面的姐姐。“下來,南南,咱們走了,不在這個鬼地方待著。”她仰著頭看我的時候,陽光鋪滿了她的臉龐。她的嘴唇真紅。

  就這樣,他們倆劫獄成功。

  直到今天我都是懦弱的。可是我覺得正是因為那件事情,或者說,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我就養成了一種模糊的習慣,在情況很糟糕、很令人絕望的時候,我會莫名其妙地相信著,一定會有奇蹟出現的。幼兒的邏輯沒能力詢問哥哥和姐姐怎麼知道我在受罰然後來搭救我。其實答案很簡單,他們倆在奶奶家吃完午飯,沒事做,決定到我們幼兒園來看看我在幹什麼。然後就撞上了我可憐巴巴站在屋檐下的場面。

  但是當時的我想不到這個。所以我只能相信,我原本就是一個會得救的人。

  第一次,我在這小鎮上看見了一個闖入者。我在屋頂,他沿著那條我一直都在走的路,繞過了幼兒園的廢墟,緩緩靠近這所房子。我凝視著他的身影,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呼吸著寒冷的風。所以,小鎮的冬天來了吧。當我發現季節的變化時,他的腳步聲的質感也變了,像是在踩著積雪。一道陽光也隨之炫目了起來,帶著類似金屬,面無表情的肅殺氣——還是做夢好啊,鄭南音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然後我就醒來了,發現飛機正在以一個艱難的角度往上爬。龍城像一件陳舊的行李,被我們遺忘了。江薏姐微笑著從鄰座轉過臉,“南音,你睡得真是時候,恰好就錯過了起飛那一小會兒。”我也對她笑,我現在不像以前那麼愛說話了。因為總是會有很多細小的事情在我想要開口的那一瞬間,南轅北轍地堆積起來,在腦子裡堆成一片閃著光的雪地,讓我不知道第一句完整的話,究竟要從哪裡來,就像不知道第一個腳印,究竟要踩在這雪地的什麼地方。所以我只是笑著凝望她的臉。這一年多的時間,我覺得她變了好多。雖然笑起來的樣子依然瀟灑,可是臉上有了種說不出的痕跡。

  我知道她也在認真地端詳我。她說:“你是不是有點兒緊張?”我猶豫著點了點頭。她說:“也對,你的人生從此不同了呢。”她的腦袋輕輕地靠在了椅背上,含著笑,優雅地掃了我一眼,“了不起,南音,才這麼年輕就有很好的開始了,想想都嚇人呢——我能不老嗎?”她似乎是把自己逗笑了。

  “總得發生一點兒好的事情吧。”我只好這麼回答。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沒聽見,還是裝作沒聽見。總之她開始低下頭去翻看飛機上的那些雜誌了,對話就這麼結束了。不知不覺間,我把額頭抵在了機艙的舷窗上,圓形的。飛機的窗子總是冰冷,讓人覺得外面的天空貌似溫柔晴好,其實那種柔弱的蔚藍是被嚴寒凍出來的。我覺得我需要仔細地,從頭想一想。想想剛才闖進我夢裡的人。想想我的小鎮上第一個過客。短暫的睡眠中,我沒能看清他的臉。可我知道他是誰。

  “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說。

  “你每次都這麼說。”他說。

  “這次是認真的。”

  “你下個禮拜就會改主意。”

  “滾。”

  “你的性格真是糟糕。”

  “滾蛋。”

  “不能文明一點兒嗎?你哪兒還像個女人?”他臉上的微笑,和童年時的哥哥如出一轍。

  “滾遠一點兒。”我認為這句要比上面那句文明。總是這樣,我在不知不覺中,就惱羞成怒地接收了他言語之間的所有訊息。

  “好,我滾。但是我愛你,這總不關你什麼事吧?”

  “南音,”江薏姐的聲音從那本攤開的雜誌上方傳過來,聽上去悶悶的,“到了以後,你是打算住我那裡,還是住蘇遠智那裡?”整句話問完了,她也沒有抬頭。

  很簡單的一個問題,可是要想真的回答,是很累人的一件事。所以我只好衝著她笑,我自己也知道,這挺傻的。她笑著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真羨慕你們這些年輕人,有的是力氣折騰。”

  我想是在江薏姐跟空姐說“我要咖啡”的時候,我看見了那朵雲。形狀真的很特別,乍一看就像是公園門口的石獅子。可惜舷窗的視覺範圍太狹小了,我用力地看,也只能稍微多看那麼一瞬間。但我還是必須盡力地好好看看它,因為我知道,我和它再也不會相逢。

  插pter 01

  外婆

  從小時候起我就覺得,過年這回事,只有在等待的時候,才最像是過年。心裡漲滿了期待、歡喜、激動,和想像,以為到了正日子,所有這些期待、歡喜、激動和想像都會翻倍的。可是大年初一清早一睜開眼睛,就發現它們全都在除夕的睡夢中消失了。我不甘心,我非常不甘心。那時候我是一個執著的小孩,所以我每一次都很用力地把枕頭翻起來,緊緊地抓著那幾個紅包,眼睜睜地,一邊告訴自己所有那些喜悅都會在打開紅包的時候從天而降,一邊就這樣看著它們靜悄悄地停泊在不遠處。可就是隔著一層玻璃,沒法對著我從頭到腳地用力潑過來。

  可是我不能告訴媽媽說,我其實不喜歡春節。我必須揮舞著那幾個紅包,跳下床去跟每個人說“過年好”,必須用力地跟每個人擁抱——因為如果我不這麼做,他們每個人都會堆出一副很嚴重的表情,問我:“南南,你怎麼不高興呢?”——爸爸,媽媽,小叔,姐姐,更久遠的時候,家裡會有更多的大人一起問我這個問題——最多的時候達到過十個吧,那是我們家每個人都活著的時候。似乎我不高興是件特別嚴重的事情。在他們的邏輯里,只要我沒有表現得很高興,就一定是有壞事發生。媽媽就會頭一個盤問我:“南南,是不是作業沒寫完啊?是不是在學習里被老師罵了?”……時光流逝,媽媽的問題變成了“南音,跟媽媽說實話,你是不是早戀了?”到了現在,終於變成了:“你跟蘇遠智吵架了對不對?別騙我,媽媽是過來人——”

  就這樣,不知不覺間,為了不負眾望,我變成了一個總是很高興的人。不過,我就在這個竭力讓自己高興的過程中,莫名其妙地找尋到了一些真實存在的快樂。我想哥哥是對的,我天生就熱愛起鬨。哥哥總是能把很多事情都總結得特別恰當,所以我覺得,他就應該做一個老師,雖然他沒有小叔那麼有學問。

  她靜靜地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你老公,是不是也很可愛?”

  “我掐死你!”我鎮定地說,然後迅速地把手伸到她後頸上,看她一副比我更鎮定的樣子,就明白了她完全不打算跟我在這個時候笑鬧著廝打。“我嫁一個可愛的男人天經地義,可是有的人,憑什麼呀?”

  她似乎是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雪碧,你跟著我姐姐學壞了。”這下我是真的很開心,因為一瞬間看到我們的陣營里又多了一個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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