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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見西決在我身後靜靜地站起了身。“讓她稍微睡一會兒吧。”他的語氣依然平和得沒有起伏。

  “哥,我們回家吧。”後來當我回想起那天的時候,最後的記憶總是停頓在南音有些悲哀的聲音里。

  醒來的時候,窗外已是夜色。我似乎忘記了是誰把我弄到床上來的。這種感覺很奇怪,類似宿醉,一種微妙的眩暈控制著我的腦袋和眼睛。然後我發現,貼著右邊臉頰,有個正在融化的冰袋。我艱難地爬起來,摸到了我的手機,急急忙忙地抓在手裡,是晚上十點了。很好,只要我能知道時間,我就覺得自己沒丟。手機上有一個三嬸打來的電話,還有兩條簡訊。一條是冷杉的,他說他要去店裡了他愛我;另一條是方靖暉的,他說“東霓,原諒我”。

  雪碧在客廳里看電視,看到我出來,靜靜地把臉轉過來。“你醒了。”她細聲細氣地說。

  “我現在要出門一趟,你別看到太晚,自己早點兒睡覺,好麼?”

  她輕輕地點點頭,嘴裡卻說:“姑姑,小弟弟今天跟著那個人住到酒店裡去了,他很快就要走了嗎?”

  “對。”我慢慢地吞咽著一杯水。

  “你不想要他了麼?”她輕輕鬆鬆地說。

  我一陣煩躁,本來想說:“亂講什麼呀?”可我卻是沒有表情地喝乾了那杯水,說:“對。”這個字一說出來,我的心反倒是靜下來了。也許是她安寧的語氣、眼睛和表情讓我覺得,說什麼都是可以的。

  果然,她只是問:“為什麼呀?”

  於是我很痛快地說:“我不知道。”

  “我永遠都不會不要可樂。”她深深地看著我。

  “你比我強。”我笑笑,把空玻璃杯放下,出了門。

  夜晚工廠區的街道看上去比白天要長,也許是因為黑暗,也許是因為黑暗盡頭路燈那一點點不動聲色的光芒。寥寥三四個人在那路燈下面打牌或者下象棋,我坐在車裡,聽不見他們興趣盎然的對罵聲。我十六七歲的時候,每次結束了和男孩子們的約會,都會拎著我沉重的書包面無表情地經過他們。我當然知道他們會抬起臉沖我吹口哨的,年長一些的會笑著問我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

  我打開了大車燈,它杷延伸在我眼前的路面映照得光怪陸離,就像天文望遠鏡裡面看見的月球表面。這一小段被照亮的路有了生命,自己慢慢地像靈魂一樣往前飄移。快要匯合到彼岸那抹路燈了。這讓我心生淒涼,然後無處話淒涼,再然後,就好了,因為整個人安然地變成了淒涼的一部分。

  我媽坐在那張舊沙發里,沙發套的顏色原本是鮮艷的,現在蒙了一層污濁,看上去反倒是順眼了些,至少我媽坐在上頭又不再像是坐著一個刑具。除了日光燈,她還開了盞落地燈,在色澤複雜的光暈下面,仔細地讀著一本厚厚的、黑色封皮的書。我還以為她在查字典,又覺得不像,仔細看看才發現那燙金的字,《聖經》。我輕輕地笑,滿不在乎地坐在沙發里,“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種嗜好。”

  她淡淡地抬起頭,“我是在你舅舅家住的那段時間,跟著你舅媽,開始去查經班。我覺得吧,我真的變了很多。其實你也該去,《聖經》裡面什麼都有,主什麼都知道,什麼事情到了主那裡都不是問題。”

  我冷笑道,“我就免了吧,你也別再麻煩人家上帝了,你死了以後一定是要去地獄的,你再怎麼修行也沒用。”

  她不為所動,不緊不慢地翻到一頁,“你看,《舊約》裡面的《箴言》,有很多做人的道理,說得特別好。”她紋路深刻的手指重重地放往幾行字上,她念道:“我所測不透的奇妙有三樣,連我所不知道的共有四樣:就是鷹在空中飛的道,蛇在磐石上爬的道,船在海中行的道,男與女交合的道。淫婦的道也是這樣,她吃了,把嘴一擦就說:‘我沒有行惡。’”她看著我,笑笑,“看到沒?人家說得對不對?你就是這櫸的淫婦。”

  我笑了出來,“好吧、反正我就準備死掉以後去那些最壞最受罪的地方,只要能看著你和鄭岩比我先去,我就滿意了。”

  她充耳不聞,突然像孩子那般興奮了起來,“這是我們上周剛剛學的一段,我得練練。明天要一起唱的,我要是跑了調子那可就丟人了。是《希伯來書》裡面的一段。你聽著。”完全無視我難以置信的表情,她自顧自地唱了起來:

  神啊,你的寶座是永永遠遠的;

  你的國權是正直的。

  你喜愛公義,憎惡罪惡;所以神……

  “夠了!”她那副愚蠢的喜悅表情讓我反胃,我只好忍無可忍地打斷她,短暫的沉寂之後,她微微一笑,說:“你喜歡唱歌,這點像我。”

  “方靖暉什麼時候來找你的?你又是為什麼讓南音去偷我的東西?”我咬緊了牙、注視著她灰黃的眼瞼和微微抖動的睫毛。

  “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找到我的,總之他找到了陽城去。他說他想把那個孩子帶走,他說他的父母願意照看那個孩子,我說這是多好的事情。但是他說你不願意,他說你還要錢……你就是個蠢貨。”她斜瞟著我,淡淡地說。

  “少廢話。”我煩躁地一揮手,“接著說,後來呢?”

  “還有什麼後來?我問他打算怎麼辦,他說實在要不回來孩子就只好打官司了,可是打官司也未必能幫他把孩子要回來,最多只能讓你們離婚,讓你拿不到你想要的那麼多錢。我說管他呢,那就先做做要打官司的樣子嚇唬她一下,說不定是管用的。再然後我就跟著他回了一趟龍城,我找到南音她們大學裡去。那個學校真漂亮呀,種滿了梧桐樹,南音從一排梧桐樹裡面走過來的樣子直是好看死了。”她微笑,眼睛裡突然柔軟了。

  “能不能別那麼多廢話啊,然後呢?”我狠狠地把煙盒丟在茶几上。

  “我也想要一支。”她說。

  “拿吧。”我看著她慢吞吞地撿出一支夾往於指間,然後舉著打火機把身子往前傾了傾,手臂終究還是停頓在了我們兩個人中間,不自覺地,大拇指按下去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聽話地騰起來,卻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燒著。

  “還是你自己來吧。”我笑笑,把打火機塞進她手裡,“我最不喜歡給別人點菸,我也最害怕別人給我點菸。”

  “叮”的一聲過後,煙霧開始圍繞著她的臉纏綿,她笑了。“你這個習慣其實和我一樣。”

  我默不做聲,把自己的脊背軟軟地甩在靠墊里,“南音就是傻,別人說什麼她都聽。”我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煙模糊了我前面的燈光。

  “我就跟她說,南南大媽求你,大媽只求你這一回,我就一直這麼說,後來她就答應了。我告訴她,按方靖暉說的做,就這樣。”

  “為什麼?”我淡淡地問,我原本也不是要來興師問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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