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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南音捅了捅我,指著茶杯小聲說:“你嘗嘗,是苦的。”她做了一個鬼臉,“太濃了,濃得發苦,苦得像中藥一樣。”

  “那你就不要喝了。”三嬸的聲音微弱的都有點發顫。

  我端起南音的杯子嘗了一點,舌頭頓時苦得發麻,讓我懷疑這杯茶是不是用兩公斤的茶葉泡出來的。

  “大媽。”南音站起身子,臉朝著廚房裡,“我不喜歡喝茶,我可不可以喝點橙汁?”

  “當然可以。”大媽的聲音愉快的透過水聲傳出來,“不過沒有橙汁,有葡萄汁,你自己去冰箱裡拿吧。”

  “噢。”於是南音走向了客廳另一側的冰箱。

  “南音,”大媽的語調親切,“你喜歡不喜歡大學?”

  “還行吧。”南音有點困惑的撓了撓頭。

  “我就是羨羨慕能念大學的人。”大媽笑了,“可是我自己沒那個福氣,也養不出來能上大學的孩子——你姐姐要是有你一半爭氣就好了。”

  “你這是說哪裡的話。”三叔趕緊謙虛。

  就在這個時候南音打開了冰箱。或者說,冰箱就像一個等待多時的陰謀,迫不及待的在我們面前敞開,冷藏室里空空如也,只有幾個根本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亂七八糟的塑膠袋,最重要的是,當冰箱打開時,裡面一片灰暗,我們誰都沒有看見那種應該出現的一小塊方方正正的黃色的燈光,我們才注意到,冰箱的右下角延伸出來一段電線,原本是冰箱的插頭安寧的躺在地板上。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來衝過一段小小的走廊,打開了裡面臥室緊閉的門。

  握住門把手的那一秒鐘,我腦子裡閃現過很多恐怖的畫面,但是當我真的置身於房間裡,才發現,其實沒有任何的驚悚,只不過是虛幻,房間內的窗戶依然是大敞著,冷的風把這間屋子變成一個巨大的冷藏室。聽見風聲的那一瞬間。我耳朵邊上響起一陣微弱的,時隱時現的“嗡嗡”聲,類似某種昆蟲的鳴叫,一片寒冷中,一股非常奇怪的氣味撲面而來,令人反胃。

  大伯端正的躺在床上,身上嚴嚴實實的蓋著一床棉被,像個嬰兒那樣,從棉被上方露出他的腦袋,他的嘴角微微的有些上翹,像是在得意的向我宣布,捉迷藏的遊戲結束了。

  用不著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面,我也知道發生了什麼。

  我的身後傳來了大媽的聲音。她手裡端著一盤水果,像是在極力辯白著什麼事情:“他剛才真的醒過來了,真的。我沒騙你們,他剛才醒過來了。”

  三叔全家默默的跟了進來。三叔退去打電話了,三嬸對著眼前的一切手足無措,南音呆呆的站在大伯的床邊發呆。我走上去,把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臉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稍晚的時候,醫院的人告訴我們說,大伯應該是走得沒什麼痛苦,只不過,死亡的時間應該在七十二小時左右了,換言之,大伯死於三天前。

  只是大媽依然一次又一次的告訴我們說,大伯兩個小時前醒來過一會兒,他們還說過話,我們誰都沒有辦法讓她相信她說的話不是真的。

  幾天後,三叔和三嬸給大伯操辦了葬禮。

  有件事很殘酷,但是不得不承認——我們家的人對辦喪事可能比較有經驗。十幾年來,我的雙親、爺爺、奶奶,現在輪到大伯,三嬸有條不紊的安排所有的細節:靈車、鮮花、輓聯、墓地、骨灰盒的尺寸以及樣式——我天天聽著她拿著電話跟各色人等諮詢價格,突然覺得,對她而言,安排這件事,恐怕跟給我和南音打點上大學的行裝什麼的差不多。反正都是要落實一個個的細節。而且,我們的確是在給大伯打點遠行的裝備,沒錯的,我不知道三嬸是不是很喜歡這種調度一切的局面的感覺,反正我覺得,這個時候的她的氣色往往比平時要好上很多,臉上益發有種從容不迫的神態。

  一片忙碌之中,還必須確定儀式過後的喪席的地點,價位,以及賓客名單,在這件事情上,我們中國人的智慧無與倫比——有人離世也是大事情,也要吃吃喝喝——任何事情,一旦用宴席的方式來表達,就莫名其妙的多了溫暖和親切,更準確的說,就變得自然而然了,在三叔和三嬸確定來客名單的過程中,我和南音聽到了很多精彩對白,大致都是圍繞請一個人或者不請,牽扯出來非常多的關於往日的恩怨——……準確的說應該是往日的八卦,最遙遠的糾葛恨不能追溯到抗日戰爭剛剛勝利的時候。很多次南音笑的就像是在聽相聲,然後又覺得在這種時候不應該笑得這麼肆無忌憚,於是這個小丫頭又在轉瞬間作出一種凝重的表情以示沉痛。——其實我覺得,大伯若是真的像大家說的那樣,靈魂還沒能走遠的話,聽到南音這樣的笑聲,心裡會高興的,獨自存在於我們上空的大伯一定會想起很多年前的畫面,他輕而易舉的把小小的南音舉過頭頂,然後爽朗的說:“南南。你知道不知道,那些煙囪是在製造雲,煙囪把白煙送上去就會變成雲。”“真的呀——”南音又驚又喜的歡呼。

  現在我們只需要記得這些事情就好了,只需要記住會做雲的煙囪。至於另外的一些事情,比如爆炸的暖水壺,不如南音弄濕了的倒霉的小裙子,我們都願意忘掉。

  大伯,你現在是不是真的要去製造雲了?你是不是真的被派到某些屬於天神管理的工廠區製造雲,製造晚霞,製造月光什麼的?只是我不知道,你在另一個世界是以什麼樣子出現的?是你生病以後的樣子,還是你一拳打倒情敵的時候那副最精彩的樣子呢?算了,這不是我們活著的人該操心的事兒。

  大伯出殯的前夜,按照龍城的習慣,親人們是應該通宵守靈的、按道理,靈堂是應該設在大伯大媽家裡。可是——這些天以來,我們和大媽交流起來都有一定程度的困難,於是三嬸只好把大媽接來和我們一起住了,並且樂觀的認為一切都是暫時的,大媽終究會好轉。

  守靈那夜,家裡熱鬧的像是傍晚6點半的麥當勞。有一些平時走動很少的遠親都來參加守靈。午夜時分他們甚至在三叔那間堆滿了設計圖紙的小書店裡支起了一桌麻將,大媽就是在最嘈雜的時候沉沉入睡的,似乎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毫無關係。鄭南音像個灰姑娘一樣,圍著一條舊圍裙在廚房裡為所有人煮湯圓做夜宵。——話雖如此,其實她只是看著水開了以後,把湯圓的袋子拆開,把他們全體倒進去,至於剩下的事情,比如到底要煮多久,比如什麼時候撈出來,她就不管了,她理所當然的認為那是該交給別人操心的事情,不過她還是捨不得摘下圍裙——因為她很滿足這個灰姑娘造型。她中氣十足的衝著臨時的麻將屋裡說:“你們要抽菸的話得把門關上,我們家裡有孕婦!”陳嫣坐在客廳里,微微一笑,驕傲的撫著她龐大的肚子。

  小叔愣愣的坐在陳嫣身邊,看上去惶恐得很,他像是家裡唯一一個沒法坦然接受這個噩耗的人——我的意思是說除了大媽,就是他了,他仿佛在幾天裡消瘦了不少,深陷在柔軟的沙發里,眼中紅紅的都是血絲,跟他說話,他總是看上去很順從的點點頭,心裡不知道游離在什麼地方。“小叔,你要吃黑芝麻餡的湯圓,還是紅果餡的?”南音問他,他照舊脾氣很好的點點頭,完全不知道這是一個不能用“是”或“不是”來回答的問題。“你根本就沒有聽我說話嘛!”南音急了,小叔照舊,非常順從的對南音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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