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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那時候才十二歲,可是已經有了種說不出的端莊。她高傲地仰著臉,踩著一地晶瑩的碎片,站在她的父母面前,一言不發。我不會忘記她那時候的眼神,若無其事,冷若冰霜,就好像眼前那對廝打嚎叫著的男女是樣沒有生命的東西,比方說,一個指示牌,一個路標。我的大伯大媽卻頓時安靜了。大伯氣喘吁吁地,頹然鬆開了他手上的女人。大媽一邊哭,一邊把嘴裡的碎片吐出來。有一抹刺眼的血跡掛在她的嘴角,是戰敗了的,骯髒難看的旌旗。

  接著,鄭東霓慢慢地走向了我們。那個時候三叔已經站在了門外,一隻手抱著鄭南音,一隻手拖著倒霉的,還有一隻腳在門裡面的我。鄭東霓使勁地推了我一把,把我踉蹌地推到了門外面。然後緊緊地握著門把手,深深地看了三叔一眼。

  我清楚,她聽見了三叔那句充滿了憤怒甚至是蔑視的“誰想死就讓誰去死”。

  鄭東霓也清楚,三叔知道她聽見了。

  三叔放開了我,抓住了她的胳膊,三叔幾乎是遲疑地說:“東霓,跟三叔走,三叔帶你們去看電影。”

  鄭東霓只是專注地看著他,搖頭。固執地後退著,想要掙脫三叔的手,儘管那不大可能。

  她的眼睛是漆黑的。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的瞳仁似乎是要比一般人大上幾號。別人的眼睛裡面只不過是兩個小小的黑點,她不一樣。她的目光深處有兩個凌晨一點的夜晚,萬籟俱寂,沒有任何聲息。

  三叔繼續抓著她的手臂,她繼續掙脫。而我,就在旁觀著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几秒鐘之間,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長大成人之後都難以用語言描述的東西。

  比如難以啟齒的歉意,比如無地自容的倔強,比如無法化解卻可以忍讓的溫柔,比如一起經歷過羞恥和仇恨之後的才會出現的,脆弱的,朝露一般的同盟。

  最終,是三叔先放棄了,三叔放下了他的大手,長嘆一聲:“東霓,你這個孩子。”鄭東霓沒有表情,她只是說:“三叔,你們走吧,別管我們家的事情了。小兔子的裙子濕了,趕緊給她換,不然會感冒的。”

  印象中,從那一天起,在這個家裡,鄭東霓不再是個孩子。似乎沒有人像大人訓斥孩子那樣訓斥過她,哪怕是在她闖禍的時候。

  如今,在我靜靜地回憶童年往事的時候,許多的畫面紛至沓來,清晰得一如清晨就要醒來時候的夢境。然後我恍然大悟,原來我們從那個時候起就開始管鄭南音叫小兔或者小兔子了,原來鄭南音的ID是我們大家的集體創作。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麼無關緊要的事情來。不過有時候,回憶就是這樣的,一點邏輯也不講。

  在那之後的很多年,我,鄭東霓,還有鄭南音,我們三個人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情。我們心照不宣,就像是這件事情從未曾存在過。我還以為,鄭南音應該早已忘記了,她那個時候畢竟只有三歲零五個月。可是有一天,那是鄭南音初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們倆待在家裡的時候,聽見樓上不小心把什麼東西從陽台上弄掉了,摔在樓底下的水泥地上,一聲沉悶的巨響。鄭南音頓時跳了起來,藏在我的身後,她清澈地,但是慌亂地看著我,她說:“哥哥,他們把熱水瓶的壺膽弄碎了嗎?”

  於是我就知道,她沒忘,一天也沒有。

  仇恨,是種類似於某些中藥材的東西,性寒,微苦,沉澱在人體中,散發著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長日久,卻總是能催生一場又一場血肉橫飛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彈,炸藥包,當然還有被用來當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贈送的禮品盒,打開它們,轟隆一聲,火花四濺,濃煙滾滾,生命以一種迅捷的方式分崩離析。別忘了,那是個儀式,仇恨祝願你們每個帶著恨意生存的人,快樂。

  第三章 候鳥和飛蛾

  轉眼間,已是深秋。

  龍城的深秋就是人們印象中的那種典型的深秋。灰色的,涼而不寒,並且肅靜。不適合溫馨的離別,比如畢業,相反地,比較適合反目成仇,適合情敵決鬥,以及,適合葬禮。

  可是遺憾的是,我還偏偏就是在三年前的這個時候遇見陳嫣。然後,開始了一段我迄今為止維持了最久,並且最為認真的感情。

  鄭南音總是纏著我問,我到底喜歡陳嫣什麼,尤其是在她自認為她談了戀愛之後。這個問題,我很難回答。我不像小叔那樣,我不是語文老師,我的表達能力不算很好。

  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回答這個問題。對於人們都相信的那種愛情沒有理由的說法,我不認同。或者,我們學科學的人總是認為沒有什麼是不能解釋的,若你做不到是因為你的能力不夠,而不是它原本無解。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很有可能是錯的,但是很遺憾,我的劣根性就是如此。

  陳嫣當然也問過我,為什麼追她。我說,因為我覺得你人長得漂亮,心腸也好。這似乎是很個很無恥的答案。但是,事實的確如此。我是在大學裡的龍城同鄉聚會上認識陳嫣的。我是物理系,她是經濟系。其實陳嫣絕對算不上是個美女,而且她的衣服和髮型都沒有任何奪目之處,臉上的表情也總是淡然。有的女人是這樣的,一開始你的眼光不會被她吸引過去,但是久而久之,隨著日子的推移,不經意間,你開始覺得她好看,至少她沒有任何一個角度是難看的,非常均衡。再過些時間,她的舉手投足都讓人舒服,於是你發現她的漂亮屬於生活範圍之內的漂亮,在這種漂亮面前,你可以心安理得,不用時刻擔心自己的行為是否得體。當你恍然大悟其實她很值得追的時候,對不起,已經有人動作比你快了。陳嫣就是這樣的女人。

  我呢,就是那個動作快的傢伙。我幸運。

  她說:“鄭西決,你知道當時我為什麼要決定和你在一起?”她笑了,她的笑容里總是有種溫存的悲戚,“我第一次跟你出去吃飯的時候,你一直都在說你們家。你姐姐,你妹妹,簡直就像是賈寶玉。”她仰起臉,深深地看著我的臉,“那個時候我就想,把家裡人看得這麼重要的人,一定不是個壞人。”

  這種時候,通常比較適合細水長流地接吻。

  三年了,我仍然喜歡親吻她。接吻這件事情,特別容易讓人懂得什麼叫做唇齒相依。然後,一種悠然的感覺瀰漫上來。於是我就覺得,這個女人,陳嫣,她是我的骨肉至親。

  後來我們畢業了,我和陳嫣一起回到了龍城。我們都希望自己能過上那種安穩,並且最為普通的生活。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珍貴的默契。

  陳嫣在一個房地產公司上班。她總是這樣向別人解釋她的工作:“別誤會,我不是售樓小姐。我只不過是會計師手底下的小會計,眼睜睜地看著老闆暴發,自己的工資永遠是那麼一點點,如果不好好調整心態,早晚有一天猝死。”

  我喜歡陳嫣做人的這種方式。

  最近我跟陳嫣見面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說起鄭南音,因為她的確可恨。她的學習成績,她的前途,以及她那個不靠譜的小男朋友,統統令人惡向膽邊生。更可恨的是,我還得在三叔三嬸面前幫她圓場,說她在學校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然後她還不領情,估計是被那個男孩子弄得頭昏腦脹了,最近像只被惹惱了的貓,動不動就跟我齜牙咧嘴,指責我這個奔三的中年人根本已經麻木得不懂得什麼叫感情。我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歷數著鄭南音的種種惡行,貌似火冒三丈,其實樂在其中。陳嫣總是微笑地看著我,似乎我無論說什麼,在她看來都是有趣的,有趣的未必是我說話的內容,而是這個正在說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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