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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年那場仗還沒打完,父親就把他關了禁閉,一直等回到長安,讓人把蘇世譽的衣裳全換成了白衫,並嚴令禁止他再和任何人動手。

  但少年人多少都會有些叛逆,更何況他骨子裡自有股固執,只是被溫和性情掩蓋得不大明顯。

  那時叔父蘇行還沒被貶謫出京,坐在堂中與蘇訣議事,少年的蘇世譽自廊下經過,行禮問好後正要離去,卻被蘇訣叫住:

  “譽兒,你過來。”

  蘇世譽走入堂內,站在他們面前。

  “把手臂抬起來。”蘇訣道。

  蘇世譽看了眼父親,遲疑一瞬,還是慢慢抬起手,儒白的衣袖內側有一小抹被水洗過的淡紅,隱隱還帶著絲血腥味。

  蘇訣面色微沉,“我告訴過你什麼?”

  蘇世譽垂下眼,沒有回答。

  “哎大哥,算了吧。”蘇行忍不住出聲,“你又不是不知道京中近來不太平,匈奴那邊據著地猖狂,別的人也想摻和一把,譽兒都這麼大了,能護著自己,你總不能讓他被人追殺也不動手吧?”

  “他就是動手才更會出事,要是能好好護著自己,我還至於給他下禁令?”蘇訣轉而看向蘇世譽,“你現在膽子大了,為父的話也可聽可不聽了?”

  蘇世譽低聲道:“不敢。”

  “之前沒發現過,這是第一次?”

  蘇世譽微頓了下,才道:“不是。”

  “跪下。”

  他應聲跪下,旁邊下人受了蘇訣的示意,捧了條軟鞭上來。蘇行當即變了臉色,跟著站起來,“都坦白說了,還上家法做什麼?大哥,譽兒他畢竟還小……”

  蘇訣道:“剛才不是你說的大了?”

  蘇行:“……”

  “十五六歲的人了,打過仗,殺過人,心裡什麼都清楚,還小什麼?”蘇訣握了一握鞭子,“現在不管,他改不過來,早晚要被自己害死。”

  “可是……”話說一半,蘇行就看到蘇世譽已經默不作聲地抬手去解衣襟了,忙急聲道:“說了要脫上衫打了嗎,大冷天的,你把衣裳解開幹什麼,怕不夠疼?還不快穿好!”

  蘇訣側頭瞪了蘇行一眼,卻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蘇世譽便理好了衣襟,低聲道:“多謝叔父。”

  蘇行含糊應了聲,頂著蘇訣的視線訕訕坐回了原位。

  “譽兒,”蘇訣站在他身後,並不急著動手,“知道我為什麼讓你禁武嗎?”

  蘇世譽道:“知道。”

  蘇訣點了點頭,“剛才我跟你叔父談過了,跟你娘提的時候她也同意,我不會再帶你上戰場了,往後你只需學著去做一個文臣。”

  蘇世譽倏然愣住,難以置信地抬起眼。

  “有問題?”蘇訣沉聲道。

  他毫不猶豫,“我不要。”

  ‘啪’地一聲軟鞭落下,少年背上頓時沁開一道血印,他不禁一顫,卻咬著牙重複了一遍:“我不要。”

  “譽兒!”蘇行驚起。

  “孩兒有錯,儘管責罰就是,但父親為何要做如此決定?”蘇訣沒有手下留情,鞭痕交錯烙上白衫,背上一片火灼般的發疼,他卻提聲道:“我蘇家四代領兵,出了多少名將,幾乎無人選擇從文,父親和叔父也都是活在沙場之上的人,為何要讓我做文臣?”

  “我已經決定,你不用多說。”

  “父親為何如此決定?”蘇世譽追問。

  蘇訣持鞭抵在他背上,忍無可忍:“蘇家四代,不缺你一個將軍!”

  蘇世譽猛地看向蘇訣,錯愕至極:“父親……”

  “跪好!”蘇訣一聲厲喝打斷他。

  “快去把大嫂請過來。”蘇行邊壓低聲音吩咐,邊不住看向滿額冷汗的侄子。下人們都嚇得屏住了呼吸,廳堂中只剩一下下的鞭聲聽得令人心驚膽戰。

  蘇訣停下手,氣喘不止,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他緊盯著蘇世譽,“我給你一次機會認錯。”

  清瘦少年的臉色蒼白一片,唇線緊繃,“孩兒不知哪裡錯了。”

  蘇行心頭一震,根本不敢去看大哥的臉色,低聲催勸:“譽兒!”

  蘇世譽渾然不理,顧自道:“孩兒自小就聽父親教誨,一心嚮往沙場征戰,願為國捐軀赴死,不願終日呆在朝堂勾心鬥角,何錯可言?是您教我行軍兵法,也是您一遍遍告訴我,何為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可你還能領兵打仗嗎?”蘇訣怒斥,緊攥著長鞭的手顫抖,鞭上血珠滾落,“單憑那四千條人命,你就早該被推出去斬了!好好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殺人的時候自己更不惜命,誰也不肯去信,就算讓你去沙場,但你能一個人打了所有的仗?你憑什麼讓那些士兵聽你信你?你還有什麼資格去做一個將領?”

  擱在身側的手緊攥成拳,蘇世譽不發一言,他傷痕滿背,儒白衣衫近乎要被鮮血染透,卻仍不肯低頭。

  蘇訣看著他,突然扔開了軟鞭,一把抽出懸掛在牆上的劍,“看來我的話你是聽不進去了,好,既然早晚都要死在別人手上,倒不如讓為父先了斷了你這逆子!”

  劍光如雪,映在蘇世譽臉上。

  蘇行顧不得多想,撲上去攔住蘇訣,“大哥!”

  “夫君!”蘇夫人沖了進來,連忙將蘇世譽護入懷中,還未仔細看遍傷勢,淚已盈滿眼眶,“譽兒……”

  蘇世譽握住蘇夫人的手,手心冰涼,卻彎起唇角對她輕輕笑了一下。

  蘇訣推開了蘇行,沉默地看了一會兒,然後將長劍摔在了蘇世譽面前,“去祠堂反省,誰都不准給他送飯上藥,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家主下了命令,祠堂守衛自然不敢敷衍,雖然心疼小公子帶傷跪在裡面,但面對著夫人也不能違令,為難不已:“夫人見諒,屬下是真的不能讓您進去啊!”

  “我兒子跪在裡面,我只想見一見也不行嗎?”蘇夫人語氣溫和,態度堅定。

  “您也知道,老爺不准旁人進去,更何況您還……”守衛看了眼夫人身後侍女提的食盒,搖了搖頭。

  蘇夫人嘆了口氣,從袖中摸出一枚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流光溢彩,她輕聲問道:“我的話已經沒有分量了嗎?”

  守衛頓時慌亂無措,“夫人,您,您這是做什麼?不拿玉佩出來,您在府中的地位也是不用說的,屬下萬萬不敢對您不敬啊!”

  “那你讓我見一見譽兒,放心,我不會久留。”

  “可是夫人……”

  “若是夫君怪罪,自然有我替你說話,拜託了。”

  守衛閉上了嘴,猶豫地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夫人懇切的神情,終於別過視線,讓了開去。

  蘇世譽正對祖宗牌位跪著,聽見聲音轉頭看去。蘇夫人就在他面前坐下來,打開了侍女遞上的食盒,“這都是娘親手做的,譽兒,你先吃一點,等下我再為你上藥。沒事,你叔父正在勸著你父親呢,他一時半會過不來的。”

  蘇世譽瞧著她,搖了搖頭,只低聲道:“娘。”

  少年清潤的音色有些發啞,聽得蘇夫人心頭髮澀,不禁又濕了眼眶,“你說你何必偏要惹你父親生氣呢?”她抬手撫在蘇世譽臉上,“他的脾氣你還不清楚?道個歉,低頭認個錯,再不然別忍著,哭出來,他心一軟,怎麼還捨得罰你呢?”

  蘇世譽垂下眼眸,沒有吭聲。

  蘇夫人低嘆了口氣,“怨你父親了?”

  “沒有。”他道:“孩兒知道父親其實於心不忍,他握鞭的手在抖,拔劍說要殺我,是因為再也下不去手,想讓叔父攔住他。若是我再流淚,父親會更難過的。”

  蘇夫人一怔,隨即抱住蘇世譽,淚水無聲滑落下來,“我的傻兒子,你這種性子,苦的是自己啊。”

  身後傳來吱呀一聲門響,蘇世譽輕拍了拍她的背,“娘。”

  蘇夫人鬆開他,轉頭望去,一方天光穿門斜落進堂中,蘇訣背著光站在門前,看不清表情。

  蘇夫人連忙擦了擦淚,“夫君,就放過譽兒……”

  “我剛才聽到了。”蘇訣抬手打斷她的話,緩緩走了進來,頓了一瞬,跟著跪坐下來,平視著蘇世譽,“我看你還是不覺得自己有錯?”

  蘇世譽默然不語。

  “我只有你一個兒子。”蘇訣忽然道,“你可知道我對你何求?”

  “建功立業,不辱蘇家門楣。”

  蘇訣定定地看了蘇世譽良久,驀然毫無徵兆地笑了,他面容冷峻,極少和顏悅色,此時一笑之下眉宇間竟顯出一絲溫柔,“錯了。”

  蘇世譽意外地看著他。

  “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知是不是錯覺,蘇訣聲音溫和了許多,“我寧願你平庸,甚至無能,只要能遠離兇險,哪怕窩在京中一輩子沒法出人頭地也不重要,只要平安喜樂地活著就好。”

  “我一直對你嚴厲,可現在,我突然想是不是我錯了?那天你回到我面前,我以為你死了,可是你還活著,可眼裡是我看不懂的東西,那些日子發生了什麼,我沒問過你,你也肯定不打算告訴我。……是我疏忽了,直到後來才發現,我的兒子變了。”

  “譽兒,”他長長嘆了口氣,“父親這輩子從沒有後悔過,哪怕打了敗仗,被人算計陷害。可是當初帶你上戰場,居然成了我唯一,也是最後悔的事。”

  “父親……”

  “我知道你不情願,但沙場已經不適合你了。”蘇訣看著他,“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句話放在朝堂上也一樣,它的關鍵在於,我蘇家人,無論文臣武將,都是要至死盡忠的。”

  少年沉默了良久,直到蘇夫人握住了他的手,蘇世譽仿佛驚醒回神,低低應道:“是。”

  太尉與御史大夫歸朝,各府司屬官即刻將事務移交了回去,因為先前在淮南有驛傳通信,倒也沒有積壓多少公務。早朝之上,還是以淮南之事為主。

  西陵王派遣使臣呈上了重禮和一份官吏名單,道是接管淮南人選都已擬定好,這些日子辛苦陛下替他操勞,委婉地表達了讓南境軍撤離淮南的意思。

  韓仲文等人在任時,朝廷對淮南還尚有管轄之力,如此一來,那處就實實在在地落於西陵王掌控中了。只是淮南之地本就劃成了西陵封國,官吏自然該由李承化一手委任,特地來稟報已經是給足了朝廷的面子,更何況先前朝廷派去的官吏聯手釀下了這麼大的禍端,李承化也不曾趁機討要個交代,怎麼想都沒有拒絕他的理由。

  其後便是對涉案官員懲處,對洛辛追封厚葬的事。許多臣子想起當初群情激憤地指責洛辛叛變的樣子,臉上不免有些難堪,李延貞見氣氛凝然,忽然不著邊際地提起了幾日後的千秋節,說是正巧楚明允與蘇世譽回朝了,不如在城外離宮設宴,大行操辦一番。文武百官無言地看著他,臉色並沒有好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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