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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遠大概看出了方謹的疑惑,半開玩笑道:“這裡埋著的人……嗯,是我初戀。”

  方謹頓時被口水嗆住了。

  顧遠尷尬自嘲地笑了笑,神情有些低落,招招手示意他跟著自己往裡走。兩人穿過前台管理處,後面是條潔白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一直通向碧糙青青的山坡後,周圍是一座座灰黑色的石碑。能看出石質都還不錯,經過風吹雨打後反而顯出一種古樸和滄桑的韻味。

  走了幾分鐘後,顧遠穿過糙地上的碑林,停在一塊無名石碑前。

  “就是這裡了。”

  方謹走到他身側,只見石碑上並沒有姓名和生卒年月,就是光滑憑證的一面,只在右下角上刻著一行蒼勁的——顧遠 立。

  “是我親手刻的,為這個還專門去學了幾個月。”

  方謹異常詫異,半晌才小心問:“這是怎麼回事?”

  顧遠嘆了口氣:“你知道我十七八歲的時候,開車出過事情對吧?”

  ——但你不是一個人三更半夜開的車嗎,沒聽說出事時車裡還有別人啊?

  顧遠看出了方謹的疑問,搖頭道:“她不是在車裡撞死的。這件事我從沒提起過,連我父親都不知道,你是除我之外第一個來到這裡的人。所以接下來不管聽到什麼都請你為我保密,這件事已經梗在我心裡很多年了。”

  他頓了頓,道:“我是Rh陰性AB型血,繼承自我父親,是熊貓血中最罕見的那一種。而她跟我血型一樣,很多年前被人賣到我家來,就是專門等著發生意外時給我輸血的。”

  方謹腦子一片空白,目光茫然盯著顧遠。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發生了幻聽。

  “我只有很小的時候在顧家見過她一面,那真是個非常、非常好看的小姑娘,在台階上坐著哭,跟我說她父母沒了。後來我跑去問管家,才知道她父母欠了人很多高利貸,自殺了,被賣來我們家就是為了給我供血的。”

  “其實如果事先做好準備,即便需要輸血,Rh陰性AB血也並不是就絕不能有。但意外總會發生,像我這種家庭出身註定風險更多,她就是個為了確保我的性命萬無一失,而像貨物一樣被賣進來的祭品。”

  顧遠嘲諷地笑了笑。

  “知道這件事以後,我就總會控制不住的猜想她怎麼樣了,每當我高興時,喜悅時,逢年過節、過生日被人圍起來慶祝時,我都會想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嗎?她是在被犧牲、被謀殺的恐懼中一天一天熬時間嗎?她那麼漂亮的小姑娘,她怕死嗎?”

  “你知道那種感覺麼?就是這世上有個跟你血脈相連、命運相關的人,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你卻總想著她,總惦記著她,她就像個融入你身體裡的影子,漸漸你就會覺得那種感情就像是對情人的思念一樣……”

  “……後來呢?”方謹聽見自己說。

  他的聲音似乎很冷靜,但只有他自己能聽出尾音帶著微微的顫慄。

  “沒有後來了,後來我就出車禍了。”顧遠聲音漸漸低下去,說:“我記憶的最後一刻就是在擔架上拼命拉著醫生的手,我想說別叫她給我輸血,別救我,就讓我一人去那個世界——但我當時意識已經很混亂了,自己都不確定到底有沒有把這句話說來。”

  “3000CC,”他指著自己的腕動脈,對方謹道:“手術中整整輸了3000CC血,足夠把她整個人抽乾……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不敢想像她死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是我害死了她,我終於因為自己錯誤而活生生害死了她。”

  方謹覺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個荒誕不經的夢裡。

  “可是……”他茫然道,“你怎麼就肯定她……真的……”

  “我是在外地出的事,那個醫院根本沒有任何Rh陰性血的庫存,而且事後我跟我父親求證過。”

  顧遠默然片刻,苦笑了一聲。

  “我在醫院裡醒來的那一刻簡直不想活了……你知道嗎?我每一下的心跳,都是在提醒自己,有一個無辜冤死的靈魂深深附在我的身體裡,我的血脈深處有她終日在哭泣。如果那天晚上我沒開車,如果我沒走那條高速路,如果我開的不是那輛前胎突然爆掉的GT2……哪怕現在後悔千萬遍,時光也不會倒溯回一切發生之前。”

  “所以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了吧,方謹?不是因為我怪你,而是……我不能再出任何事了,總有別人為我的失誤而付出代價,我不想再害到任何人了。”

  方謹的喉嚨仿佛被堵住一般說不出話來。

  他呼吸進去的氣體,都仿佛化作了酸澀的火流,燒得胸腔都在劇烈發痛。

  顧遠深吸一口氣,半晌才徐徐地、徹底地吐出來,仿佛藉此將所有揮之不去的沉重暫時從眼前撇開了。

  “從那以後我就定期捐血,這些年來也一直在為血液機構做慈善,但並不因此而好受多少。當年的事我沒有跟任何人說,至今只告訴了你,請你也為我保守秘密。”他向方謹伸出手,誠懇道:“昨天是我反應過度了,對不起,我也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受傷。”

  方謹看著自己面前那伸開的手,一動不動的,感到某種酸澀的液體從內心深處緩緩滲透出來。

  他手指微微顫抖的,握住了顧遠的手,隨即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

  顧遠似乎有點兒怔忪,但緊接著也下意識抱住了他。方謹下巴緊緊挨在顧遠肌肉結實的肩膀上,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見石碑上“顧遠 立”的三個字,一筆一划金戈鐵馬,帶著刻骨的森寒鋒利。

  透過那三個字他恍惚又回到了那天滿是鮮血的走廊,急救車風一樣往手術室里推,牆上的紅燈急促閃爍,每一下都仿佛撲面而來的猙獰血光。他害怕地將自己緊緊貼在牆邊,企圖儘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顯眼,但每一個經過的人都似乎在有意無意地看他。

  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剜肉的刀子,仿佛隨時會撲過來把他當場按倒,強行把鮮血從他體內抽得乾乾淨淨一樣。

  方謹又用力把自己往牆角里擠了擠,這時急救車呼嘯著推過他眼前,只見顧家那英俊又尊貴的大少躺在上面,全身血肉模糊,幾乎看不清五官,正竭力用最後的神智抬起手抓住醫生,嘴唇微微闔動,似乎想說什麼。

  ……他在說什麼呢?方謹下意識想。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緊接著車被推進急救室,下一秒手術中的紅燈便亮了起來。

  顧名宗面沉如水地站在不遠處,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緊緊盯著手術室緊閉的門。片刻後那門又開了,一個醫生匆匆走到他面前:“顧總,病人現在急需輸血,我們已經向血站緊急調用庫存了,但醫院目前沒有任何存貨——”

  顧名宗問:“他剛才說什麼?”

  醫生愣了一下。

  “……他說,不要給我輸血。”醫生迷惑道:“他說別讓那個女孩子給我輸血。”

  ·

  墓園中,方謹緊緊擁抱顧遠,半晌才嘶啞道:“我聽見了的……”

  那句你不知道有沒有說出口的話,其實我是聽見了的啊。

  他緊緊閉上眼睛,一滴淚水滑過臉頰,無聲無息洇進了布料精良的襯衣里。

  顧遠有些恍惚,他只感到風從糙地上掠過,穿過一座座灰黑色的墓碑,從他臉側呼嘯而去。他所有感官都只能感受到懷裡方謹的身體,緊接著有一滴滾燙的淚水透過布料打在自己身上,不知為何一路燙到內心深處,連全身肌肉都條件反she地緊繃了起來。

  ……是哭了嗎?這回是真哭了嗎?

  顧遠抬起手,半晌後,才小心翼翼地放到方謹背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

  第10章 方助理(被現場抓住了)的艷遇

  第二天,顧遠站在辦公室里,盯著那塊掛在牆上擋著內窗的白布。

  就三個釘子,釘得倒不牢,歪歪斜斜像是很快就能鬆動的樣子。顧遠琢磨了一會兒,懶得去找起子了,順手就捏住釘子重重一拔。

  “嘶!”

  他手指立刻被釘子尖銳的邊緣狠狠刮到了,忙倒抽一口涼氣把指尖含在嘴裡。

  就在這時窗戶對面敲了敲,顧遠把白布掀起來一看,只見方謹站在對面辦公室里,貼著窗戶無辜地看著他。

  顧遠一把拉開內窗,居高臨下問:“你是不是經常這樣窺視我的行蹤……”

  方謹一言不發,遞過一把拔釘鉗,然後默默把窗戶關上退了回去。

  顧遠:“……”

  五分鐘後,顧遠把三個釘子一一拔下,然後一手按著白布,一手掀開角落往對面辦公室偷窺了一眼。只見方謹正心無旁騖坐在電腦後,一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顧遠放下布角,過了會兒又掀開,方謹連坐姿都沒變。

  如此重複三次後,顧遠終於放心地抽走白布,順手卷卷往角落裡一扔,仿佛這事從來沒發生過一般回辦公桌坐下了。

  ·

  顧總在自己公司里分疆裂土武裝割據的行動終於宣告結束,戰利品是一份不平等僱傭合同,基本限定了方助理十年內不能辭職。

  好處是顧總終於恢復日常什麼事都交給方助理去乾的行為模式了,秘書處為此大鬆了一口氣。

  方謹的工作能力是再挑剔的老闆都找不出任何毛病的,與此相對應的是,他這個職位的隱形權力也非常大,大公司內不乏總經理助理轉崗空降部門一把手、甚至直接外放分公司頭頭的先例。不過方謹一直兢兢業業做著他自己的工作,能避免發表意見的事絕不主動開口,顧遠觀察了他很久,也沒發現他有任何職場野心之類的東西。

  這其實挺不正常的,畢竟方謹有學歷有經驗有背景,沒有野心不符合他這個年齡段的性格特徵——哪怕被家族傾軋打磨得異常能忍的顧大少,內里其實也相當的野心勃勃。他一直覺得男人在事業拼搏期不想往上爬就完了,安貧樂道等於浪費空氣,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甚至連求學期間交給學校的人民幣都對不起,跟一條鹹魚有什麼兩樣。

  然而對方謹他是另一套標準,覺得這樣也挺好。

  他安於現狀說明他態度踏實,他沒有野心說明他熱愛自己的本職工作,多麼讓人放心的員工啊。

  ·

  公司跟德資造船廠的合作項目終於進行到了交付階段,晚上公司在五星級酒店設宴款待對接方,顧遠帶著包括方謹之內的好幾個人出席了酒宴。結果德國那邊來的技術高層特別能喝,紅的白的混在一起往下灌,一幫鬼佬把自己灌得稀里嘩啦,顧遠手下的人也個個丟盔棄甲,連他自己都去洗手間裡沖了好幾次臉。

  方謹等在洗手間外的走廊上,問:“我送您回去?”

  顧遠看著他清醒鎮定、從容平靜的臉,如同看見一隻哥斯拉空降到了人民市政府廣場上:“你喝了多少?”

  “跟您差不多吧。”

  “沒醉?”

  方謹說:“活動活動發散開就好了。”

  “……”顧遠捂了把臉,半晌用力搖了搖頭:“這樣,開幾個房間把德國佬扔進去,我們自己人願意留下的也留下。我明天一大早就要去公司,今晚不回家了,就在這裡住一晚上。”

  方謹點頭照辦。這家五星級酒店還有一部分是顧家的投資,這種小事跟經理打聲招呼就行了,自然有領班帶著服務生前前後後跟著幫忙;顧遠在這裡有一間長期包房,洗漱用品齊備,臨時去休息一晚上倒也不麻煩。

  方謹拿了房卡,把顧遠扶去房間休息,又把明天談判需要用的資料一份份整理好放在書桌上。結果顧遠站在房間正中,剛要脫衣服去浴室洗澡,突然動作又停了:“方謹。”

  “顧總?”

  “別弄了就放那吧,我明天早上來收拾。”

  方謹一愣,但並不多問什麼,點點頭便退了出去。

  顧遠一直看房門關上才吐了口氣,脫了衣服,赤裸上身走進浴室。

  其實他以前當著方謹的面換衣服、洗漱、甚至打電話叫他來健身房洗澡間送內褲都有過,從來也不覺得有什麼——本來就是助理嘛。顧大少年少輕狂時還幹過跟嫩模開房打電話叫助理來送套的囧事,當時也理直氣壯,絲毫沒覺得哪裡不對。

  但剛才他想脫衣服的時候,被酒精蒸騰得有點作燒的大腦卻突然感覺到很不自在。

  就光著身子給方謹看?會不會不合適?

  顧遠站在豪華酒店浴室里,半天也沒想出到底哪裡不合適。方謹雖然早在他腦海里烙下了愛哭的印象,但也不至於因為這個就氣哭吧。

  那難道是我對自己的身材失去了自信?

  顧遠對著浴室里的全身鏡端詳了一會,腹肌、馬甲線、人魚線一應俱全,就算回國後不如在英國時去健身房那麼頻繁,但也是男模級別的身架子了。

  ……我的形象還是很好,吊打顧洋那逼十八條街。顧遠點點頭,遂洗澡去了。

  ·

  方謹出了門,沒有回自己房間,直接下樓去大堂找經理,從酒店廚房裡要了陳皮、檀香、綠豆、百合、冰糖等食材,準備回房間煨一罐醒酒湯給顧遠明天早上喝。

  過了會兒他提著東西上來,電梯門一打開,突然聽到酒店走廊上傳來咚!一聲重物撞牆的聲音,緊接著是清晰的:“救……救命!”

  那聲音聽起來竟然有點耳熟,方謹轉頭一看,只聽踉踉蹌蹌的腳步和怒罵聲由遠及近,似乎是有人在被追逐;方謹下意識往牆角靠了靠,隨即只見一個人衝出拐角,赫然是他認識的——小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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