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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的生活就這樣進行著。作者提醒某些讀者先不要瞎猜想什麼——這一點也許是必要的。

  過了好一段日子,盧若琴才發現她好幾個星期天沒有回縣城了。不知為什麼,哥哥最近也再沒來她這裡。她心裡猛一緊:是不是哥哥或者玲玲出了什麼事?

  她突然惦記起她的這兩個親人來了,覺得她應該很快回縣城去看一看。她感到她在生活中猛然變成了一個重要人物。以前她老感到需要別人來關心自己,而現在她覺得她需要關懷別人了。這個心理上的巨大變化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她驚喜地意識到,生活使她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一個真正的大人。這個星期六,盧若琴回到了縣城。 玲玲出去玩了,屋裡就哥哥一人。

  他照例愛撫地對她微笑著,歡迎她回到家裡來。

  盧若琴先急著問:「家裡出什麼事沒?」

  哥哥笑了:「應該忌諱這樣的問候!」他給她沏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說:「可能要出一點事,但肯定不是壞事。罷了再說。你先喝茶!」他看來興致很不錯。

  盧若琴心裡很高興。她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用眼睛打量著這間她熟悉的屋子,她覺得這屋裡似乎有了某種變化。是什麼呢?她一下也說不清楚。屋裡的東西看來沒什麼變化,沒增也沒減,都在老地方。一套嶄新的沙發,大立櫃,半截櫃,雙人床,電視機,壘起的四隻大木箱;套間的門上,還掛著她買的碎花布門帘……

  半天她才發現,是哥哥的身上有了某種變化,不是衣著裝束,也不是其他,而是精神狀態。這種極微妙的變化,只有極親近的人之間才能覺察到。她看見哥哥臉上憂鬱的愁雲消失了,蒼白的長臉盤上透出了淡淡的紅潤,腰板也挺直了,走路帶著某種矯健,似乎有什麼東西(激情?)從心靈的深處往外溢。她記起了哥哥剛才說的話。

  親愛的哥哥到究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呢?

  吃罷下午飯,玲玲和她的一群小朋友在看電視。哥哥對她說:「咱們到後邊體育場轉一轉。」

  她樂意地答應了。他們慢慢地踱著碎步,來到了體育場。剛吃完飯,現在這裡還沒有什麼人。他們在跑道上走著,先談論了最近報紙上的幾條重要新聞。談完這些後,哥哥突然開口說:「給你換個學校行不行?」

  「為什麼?」她有點奇怪地問。

  他沉默了一下。點著一支煙後,他說:「我可能最近要……結婚了。」

  盧若琴不由一愣。她很快把哥哥這句令她震驚的話和他的前一句話聯繫起來想一下。突然,顫慄像一道閃電似地掠過了她的周身。她哆嗦著問:「你和誰結婚?」

  他仍然沉默了一下,說:「你大概能猜得著。」

  猜著了!她眼前立刻閃現出高廣厚痛苦的臉和小兵兵流淚的臉——她的脊背上有一種患重感冒的感覺。

  「你和劉麗英結婚?」她的牙齒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哥哥點了點頭。「我這幾年苦哇……現在玲玲也大一點了,所以……」他望著妹妹,臉上顯出一副要求她諒解的表情。

  盧若琴一下不知談說什麼。「真沒想到……」她說不下去了。「我也沒想到……」哥哥也說不下去了。「你難道沒想到高老師他有多麼……」她難受地把頭扭到了一邊。「正因為有這麼個情況,我才想叫你換個學校……」

  「不!」她有點惱怒地轉過臉說,嘴唇急劇地顫動了一會,說,「你不道德!你誘惑了麗英!」

  對!是誘惑!她感到這個詞用得相當準確,儘管這是在一本小說里看到的。副局長身子不由一挺,驚駭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孩子」。

  「哥哥,你結婚,這是我早盼望的。以前我小,不好意思給你說這話。但是你不應該和麗英結婚。你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這句話是書上說的,我自己再說不出更深刻的話來,但我的意思是很清楚的。高老師太可憐了,還有孩子……」她第一次用平等的、一個大人對另一個大人那樣的口氣和哥哥說話。哥哥不言語了,獨自一個人慢慢向前走去。她跟他走,從後邊看見他的脖頸都是紅的。

  他仍然沒有回過頭,說:「我想我沒有違什麼法……」語調顯然充滿了不愉快。「是的,你沒違法。但不道德!」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種火辣辣的東西開始在她的腦膛里膨脹起來。

  他猛地停住腳步,一下子轉過身來,悲哀地看著她。

  盧若琴看見哥哥眼裡淚花子直轉——她第一次看見哥哥的眼淚(不算小時候)。她一下子驚呆了。她的心軟了。她知道她的話嚴重地刺傷了哥哥的心。但她考慮了一下,覺得她沒有必要修改她剛才說的話,而且又一次很衝動地說:「這樣做確實有些不道德……」哥哥搖搖晃晃地,靠在單槓的鐵柱子上,突然埋下頭,輕輕地吸著鼻子,抽泣起來了!

  盧若琴的眼淚也在臉頰上唰唰地淌著。她為哥哥難過:為他的不幸!為他的「不道德!」

  她想她剛才的話是有些重。但她完全是為了他好。但願哥哥能認識到她的話是對的就好了。她愛哥哥,她願意哥哥永遠是一個正確的人!她走過去,在哥哥的胳膊上拉了拉,溫柔地說:「哥哥,你別計較我的話。只要你現在想通了,事情還來得及挽救。你找麗英談一談,看能不能叫她和高老師復婚……」

  哥哥抬起頭來,掏出手絹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說:「我感到傷心的是,你竟然這樣不理解我!我從小疼你,但你現在卻一點也不體諒我!還給我心上扎刀子……我知道高廣厚是個好人,但他的不幸不是我造成的。我現在是和一個離了婚的女人結婚,這有什麼不道德!我求求你,好妹妹,你再不要說那些叫我難受的話了。我現在主要考慮,我和麗英結婚後,你在高廟怕有壓力,是不是換個地方去教書……我求求她能理解我,我這也是為你好……」

  「不!」她憤怒地打斷他的話,「我就要在那裡!」

  她猛地轉過身,幾乎是跑著離開了體育場。

  還沒等盧若華回到家裡,他的妹妹盧若琴就拿起了她的掛包,回高廟小學去了。 盧若琴在那條坑坑窪窪的簡易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走著。

  傍晚的山野格外寧靜。田野里一片碧綠,一片斑黃。烏黑的鴉群在收穫過的豆田裡來回覓食。公路邊的崖畔上,淡藍的野jú花正在蓬勃地開放著。空氣里瀰漫著莊稼氣息和雨後的腐霉味。風從大川道里吹過來,已經叫人感到涼絲絲的了。盧若琴帶著孩子氣的圓臉上布滿了陰雲。眼角里時不時像豆子似地滾出一顆又一顆亮晶晶的淚珠來。

  她走在這異鄉的黃土路上,胸口像火燒般地燙熱,鼻子一陣又一陣發酸。她現在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兒。一切依託都沒有了,只留下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

  當人們看見自己所崇敬的人並不是想像的那麼完美,尤其是當一個孩子看見自己所崇拜的大人暴露出可怕的缺陷時,那痛苦和傷心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就好像整個世界都背叛了他。可是,人也許正是在這個時候才開始真正認識世界,認識人生的。生活的教科書決不像學校的課本那樣單純,它教人成長的方式往往是嚴酷的。

  盧若琴在半路上揩乾了眼淚。她決定不哭了。是的,哭又有什麼用呢?爸爸媽媽死後,她都哭得死去活來,但他們還是死了。高考落榜後,她也哭了,但還是進不了大學門。眼淚改變不了現實。是的,她不應該再哭了。

  不過,一切仍然是那麼叫人痛苦。她感到她實際上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眼前這不幸的事雖然不是直接發生在她身上,卻是她有生以來承受的最大的一次打擊。

  她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她親愛的哥哥把高老師一家人弄得這麼慘。使她更難受的是,她覺得這裡面也有她的因素:要不是她在高廟教書,哥哥也沒理由經常來這裡啊!

  她現在才慢慢回想起哥哥每次到高廟小學的情景:他總是設法和麗英在一塊說話;而且麗英每次見到哥哥的那種表情和眼神……可是,她當時怎麼沒有想到會是這麼些事呢?(唉!你怎麼能想到呢?你那純淨的心靈怎麼可能朝這些地方想呢?再說,你對哥哥太信任了,幾乎到了一種迷信的程度。)

  是的,怎麼能不信任他呢?他,那麼老成持重,三十多歲,就當了縣教育局副局長。就連縣上的領導都那麼喜歡和信任他,她怎麼能不信任他呢?每次從他嘴巴里說出來的話,是那麼有教養,那麼有學問,那麼入情入理……

  現在,她心中的偶像一下子被打碎了!

  快到學校的時候,她的腿軟得沒有了一點力氣,一次巨大的感情激盪,比扛一天麻袋還消耗人的體力。

  她坐在公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雙手抱住膝蓋,傻乎乎地望著黃昏中的遠山,像一隻迷了路的小山羊。

  她閉住眼,靜靜地坐在那裡。不知為什麼,她一下子又想起了老家那無邊無際的平原,平原上他們的鎮子;想起了陽光下亮晶晶的鐵路和月光下他們家那座油漆剝落的門……別了,親愛的故鄉!別了,無憂無慮的童年!

  她坐了好一會,才又站起來往前走。不遠的地方就是她的學校:一長溜窯洞坐落在靜悄悄的小山灣里,院畔上那棵歲月經久的老槐樹,在黃昏中像一把巨傘似地聳立著。她望了一眼這親切的地方,胸口不由一熱。她加快了腳步,心裡想:兵兵最好沒睡著!她現在特別想在他的紅臉蛋上親一親。

  在上學校那個小土坡時,她突然想:她對高老師說不說麗英和哥哥結婚的事?她甚至專門站住想了一下。最後,她還是決定先不說。她進了學校的院子,聽見兵兵在沒命地哭著。

  她幾乎是跑著向那孔亮著燈火的窯洞走去。

  她猛地推開門,見老高正蹲在灶火圪勞里,一隻手拉風箱,一隻手抱著兵兵,嘴裡近乎是央告著一些哄乖話。兵兵的小手揪著他的頭髮,連哭帶叫:「我要媽媽!你把媽媽藏到哪兒了?……」盧若琴的出現,顯然使得這父子倆都感到驚訝。兵兵馬上不哭了,瞪著兩隻淚汪汪的大眼睛望著她,高廣厚停止了拉風箱,問:「你中午剛回家去,怎麼又回來了?」

  盧若琴慘澹地笑了笑,不知該怎麼回答。

  她索性不回答,先過去從老高的懷裡接過兵兵,在他的沾滿淚水的紅臉蛋上親了親,然後把他放在炕上。

  她從自己隨身帶的掛包里,先拿出一些糕點和一包蘇炸花生豆(兵兵最愛吃的)讓他吃,然後又拿出一輛紅色的小汽車,上緊發條,讓汽車在炕上突突地跑起來。這些都是她在縣城裡匆匆忙忙給兵兵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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