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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不明,扛著钁頭、舉著鐵杴的農民,繼續從四面八方像cháo水一樣向縣城湧來!

  縣人民武裝部胡政委帶著兩個幹部,站在街頭一遍又一遍宣讀關於不准農民進城武鬥的通告,但沒有一個人聽這宣傳——他們不是進城武鬥,而是捉拿武鬥致死人命的兇手!

  與此同時,縣人民武裝部曹部長卻領著縣中隊的戰士加入了農民的洪流,和農民一起在街道上遊行示威。

  至此,本縣駐軍公開分裂了。

  浩蕩的西北風攜帶頭烏黑的雲彩,向東南方向滾滾而退。連綿幾天的陰雨停了。縣城泥濘的大街小巷,很快就被千萬雙腳片子踏干。城市上空,場起了滿天的風塵。

  雨後燦爛的陽光透過醫院病房的玻璃窗,灑在馬延雄平靜的、瘦削的、蒼白的臉上。他曾有過一個小小的願望——

  安安穩穩睡一個晚上的覺。現在,他永遠睡著了!

  眼下,全縣沒有因武鬥而造成任何群眾的死亡。但他死了!他用自己的死制止了一場大規模的群眾武鬥。這個黨的忠誠戰士,當年戰爭的炮火沒有奪去他的生命,現在卻在一場「文化革命」中倒下了。

  無數的莊稼人還在繼續從四面八方向他的身邊湧來。他們聚集在他的身邊,為他的死悲痛、憤怒,同時又對發生在眼前的這一切感到多麼迷惘啊!

  縣醫院從昨天晚上就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了。彎腰弓背的老百姓們,流著眼淚,從安放他遺體的窯洞前走過,透過玻璃窗戶,向親愛的縣委書記作最後的告別。

  城裡的街道上,河邊的體育場上,以及一切的空場地上,到都擠滿了人群。整個城市成了農民的世界。這裡那裡,到處都有人在講說這個死去的人做的好事。這些事早已是眾所周知,但講的人仍然激昂慷慨,聽的人仍然津津有味。不識字的莊稼人講起他的事來,口才都像城裡的自來水一樣流暢。時不時有身強力壯的後生背著一些老年人從人堆里穿過,向醫院奔去。這些老年人是從邊遠山寨,被兒子連夜背來看望死去的縣委書記。有人提出要趕忙為書記伸冤報屈,可大家一時又不知道怎樣才能出這口惡氣。有些偏遠地區來的老鄉,建議趕快向地區的「中級法院」報案,法院不是管人命事的地方嗎?而城周圍的老鄉馬上告訴他們說,地區法院早砸爛了,聽說中級法院的院長也被一群前科犯關了禁閉。

  啊,這個世界已經無法無天了!

  中午時分,全城的農民們突然傳開了一個消息,說「紅都」來了「電」,「電」上面說,「紅都」已經知道他們的縣委書記被人打死了,馬上要派「直升飛機」來解決。不知哪個天真漢幻想的這個消息,立刻被所有天真的莊稼漢們當成了真事。於是,一張張紫紅臉紛紛向雨後深秋的藍天上望去!

  人們仰脖子直望了一個下午,那慘澹的太陽都快要跌入城西那一列大山的背後去了。可天上還連一隻鳥也沒有飛過來!於是,在太陽落山前後,成千上萬失望的人們就懷著悲痛的心情,為他們的縣委書記舉行了本縣史無前例的葬禮。

  當一些渾身糊著泥巴的莊稼人把棺木從縣醫院大門口抬出來的時候,會城立刻響徹了一片嗚咽之聲。棺木由一些當年和縣委書記一起打過游擊的老兵們抬著,沉重而緩慢地走過石板街道,成千上萬的人緊攆在棺木後邊。秋光蕭瑟,黃葉飄落;秋風落葉里,有多少滾燙的淚水在揮灑!

  人們抬著茶紅公的杜裂棺木緩緩進行著。棺木蓋上,按鄉下古老的傳統放了一隻老公雞;棺木前頭,按城裡現代的方式挽結著一個素白的花圈;花圈中間,嵌著不知哪個無名畫家按照片臨摹的他面一張碳筆肖像——肖像極為傳神:他瘦削的臉頰上帶著嚴峻而又慈祥的神色,一雙微微眯fèng著的眼睛,正厚愛地望著城市和遠山,望著千千萬萬的人們!

  在太陽西沉的時候,人們把他安葬在城東最高的一個山崗頂上。山野里,鮮花已經在前幾天的風雨中凋謝了。人們就折了許多山梨樹的枝葉堆放在他的墓前——風霜染紅的葉片,在殘陽夕照里血一般殷紅,火一般耀眼!

  馬延雄同志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對於他的死,對於發生在整中國大地上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歷史終究會做出公正而嚴厲的評判——這是一定的!

  1978年9月寫於西安,1980年5月改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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