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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維光從嘴裡拔出菸嘴,仰頭大笑了:

  「哈哈,真是造反派的脾氣!」他肩膀堅了幾堅,把快要溜到背後的棉襖重新豎到肩膀上,輕鬆地說:「我忙著整理馬延雄的第二批三反言行哩!剛畢。這批材料一出來,可是一顆氫彈!」「這樣看來,他真是個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了?」周小全反問了一句。李維光「噗」地把菸嘴上的菸頭砍掉,很激動地說:「玉坤真的異想天開,企圖叫這個人表態亮相,還說是要通過他爭取農民,我當時就說沒門!再說,革命反派成立紅色政權,還非得要農民支持不可嗎?這又不是抗日戰爭搞統一戰線哩!看看,這現在事這怎樣?」

  周小全下巴朝台子上揚出來揚,從牙fèng里擠了幾字:「你看看這事實怎樣!」李維光抬起頭,看見台上那一批人正在亂叫亂嚷。兩個打手分別擰著馬延雄的兩條胳膊。整個會場只有幾十個人了,而且有些看來還是些馬延雄的「同情分子」,大概是留下給金國龍他們「記帳」的。李維光臉色慘白,不敢再看了。他扭過頭向周小全訕笑著說:「這,真像是一幕戲。既是一幕悲劇,又是一幕喜劇,想不到馬延雄眼看就要當縣革委會的副主任,可還沒當哩就又被打了倒!……」「打倒了你當嘛!你當了,這幕戲不是就更有意思了?」周不全惡意地對上話茬說。「哈哈!你看你這後生說的!咱沒那麼野心1咱只要能給你們造反派當好馬前卒就行了。不過,他馬延雄能行嗎?我看也未必!他是個什麼人?『三反言行』一大堆;十幾年又賣力地在咱縣推行了一條什麼路線?貨真價實的資本主義路線!而且又死不認罪,就像你們造反派說的,真正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他手中的玉白色菸嘴在周小全面前一揮。斷然地說。

  「那麼作為一個人來看呢?」周小全突然問他。

  「人?」李維光很迷惑地看定周小全。

  「嗯!」周小全也看定他。

  李維光現在才突然發現周小全眼裡有兩道兇狠的光芒。他認定這個造反派是嫌自己沒把馬延雄的壞處說全面,趕忙回答:「我看他不是個人!是個獵!比如今天,是自尋來送死哩……」啪!啪!啪!三記耳光像三道閃電,擊在了李維光的臉上!周小全轉身穿過走道,從台子右側的門裡進去,繞過台子上那群亂喊亂叫的人,向化妝室走去。

  李維光縮著脖頸,雙手捂著自己的腮幫子,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天啊,這個世界全瘋了! 舞台化妝室里。

  這個過去粉黛施面的地方現在很骯髒。地上鋪著一層塵土,亂扔著一些瓜皮紙團。屋角里甚至有小便的痕跡,滿房子一股尿臊氣。白粉牆上糊著鼻涕,塗抹著一些污穢的罵人話。狹長的室內只有一盞五十支光的電燈泡,光線很暗。鑲在牆壁內的一排大鏡子已被打得七零八碎,只剩下一兩塊完整一些的。一張三斗桌和幾把椅子就擺在這兩塊完整一些的壁鏡下,上面也蒙著一層塵土,印著幾個屁股坐下的印子。

  在看完紅指的《告全縣人民書》後,侯玉坤就把段國斌拉到這個「臨時密室」中來兩個人一進來就開始了一場精彩的「對口詞」——侯玉坤:「國斌,你看這局勢怎麼辦?」

  段國斌:「怎麼辦?辦著辦!批!斗!」

  侯玉坤:「我看應從長計議,還是按原方案進行為妙。如今黑指不打自垮,對馬延雄更應想辦法哄他、騙他,用懷柔政策降服他,叫他給咱表態亮相,以爭取農民。咱們又有武裝部胡政委的支持。此一來,全縣的政權就唾手可得了。等政權一穩,咱再設法除滅他還不容易嗎?」

  段國斌:「你這個想法好倒是好,妙倒是妙,但實在是個美夢!我不會再聽你的這些夢話了。實際證明,你在前幾天出的那個計謀,不是放線釣魚,而是放虎歸山!馬延雄險乎成了黑指手裡的一張王牌!現在既然他自投羅網,我也是從長計議:不斷頭地批!不斷頭地斗!文攻武衛加上斗走資派,這就是文化革命的大方向,大方向對了,一切都對了。」

  侯玉坤:「權,權,命相連!抓不了政權,大方向屁都不頂!」段國斌:「有了大方向,老子就什麼都會有。」

  侯玉坤:「你是井底的蛤蟆!」

  段國斌:「你是吞象的毒蛇!」

  侯玉坤:「我是個蠢豬!」

  段國斌:「你是條癩狗!——你媽的!」

  侯玉伸:「你媽的!」段國斌:「呸!」侯玉坤:「呸!」紅總兩巨頭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在這個骯髒的化妝室里廝打起來了!這個大革命新產生的許多「政治家」就是這樣:「風雨同舟」地狠斗別人;「同舟」上也兇狠地互相鬥爭!」

  正在他兩個準備首先實踐一下「文攻武衛」的時候,化妝室的門突然打開了。

  兩個人先後落下架式,都扭過頭去看:是周小全來了。

  段國斌顧不上對付侯玉坤了,轉身對周小全急促地說:「你鑽到哪裡去了?請了你幾回都請不來!咱馬上要實行軍事化哩,你這個『孫大聖』的副隊長都這麼松松垮垮不行?是這,」他背抄起手,粗而短的腿在塵土地上飛快地走了兩匝,又站定說:「據偵察員很告,黑指潰逃時,留下幾個骨幹準備組織狗屁『留守兵團』。據信,這幾個人目前還藏在石門公社附近。總司令部決定派你帶一個『孫大聖』小分隊,立即前去搜查!本來想讓國龍去,但國龍正主持批鬥會,離不開。」

  侯玉坤走過來,兩隻瘦手狠狠在空中一抓,捏成兩個拳頭,為段司令補充說:「速戰速決!斬糙除根!」

  「對!」段司令讚賞地對侯政委點點頭。

  兩巨頭很快又並肩戰鬥了。

  周小全右腳在地上神經質地踏著拍子,帶頭一絲矜持的笑意聽這兩個人下完命令。

  現在他收起這矜持,俊氣的面孔變得莊重而嚴肅。他很快地說:「很遺憾。我不能去執行這個任務了。」

  「為什麼?」段司令瞪起黃眼珠子問。

  周小全平靜地說:「從現在起,我已決定離開我們。永遠離開!」「什麼?」段、侯二人同時吃驚地喊起來。

  周小全笑了笑,很快又嚴肅起來。他繼續平靜地說:「運動初期,我起來造反,這我現在不後悔。但那以後我為了自己曾被打成反革命,犯了許多瘋狂的錯誤,甚至犯了罪。我像做了一場惡夢,現在已經醒了。我決心要和這種可怕的生活告別了!這是其一。其二,我現在對眼前的一些做法產生了懷疑,比如武鬥,還有其他……」

  「你這是攻擊敬愛的江青同志!」段國斌舉起胳膊,手指頭用勁地向天上指了指。周小全:「……」「那你準備投靠黑指去呀?」侯玉坤的臉上露出惡毒的譏諷。周小全斜視了一眼:「你真可笑!」

  段國斌逼上來一步,問:「那麼你準備到哪裡去?」

  周小全很誠懇地說:「你大概不會相信我去參加黑指吧?至於我將要走的路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侯玉坤突然由惡毒的譏諷轉為痛心疾首了。他蒼老的聲音發著顫忠告說:「啊呀呀,好我的小全哩!年輕人腦子太簡單了!你怎能把自己光榮的造反歷史給斷送了?你知道不知道,這樣一來,就給你的歷史留下了污點了?將來一翻檔案……」「請你別嚇唬人!」周小全打斷了侯玉坤的話,「你知道,我是高中六七級學生,不是三歲的小孩子!你真可笑!」

  侯玉坤陰險地笑了一下,殺氣騰騰地轉過臉,對段國斌說道:「把這小子逮捕起來,押到禁閉室去!」

  段國斌沒理侯玉坤。他帶著大政治家的風度看定周小全,老半天才咬牙切齒地說:「我剝你的皮,要你的命,很容易,但這樣我會嘲笑我段國斌氣量狹小,沒政治家風度,再說我們終究也並肩戰鬥了一回,看在這個份上,只要你不是去投靠黑指,那麼,你要滾就滾你媽的蛋吧!不過,在我們慶祝勝利的那一天,我不希望看見你來向我們搖你的狗尾巴!」

  段司令說完,黃眼珠子鄙夷地看了一眼這個「叛徒」,扭轉身急速地在塵土地上踱起了步。

  侯玉坤喪氣地盯著踱步的段國斌,吃驚這個只有「政治家風度」而沒有「政治家頭腦」的總司令,竟然如此荒唐地要放走周小全。要知道,這個「鐵桿」的叛變,將會給紅總造成多麼嚴重的影響啊!周小全漂亮的臉上含著一種驕傲的微笑。他的大眼睛掃視了一下這兩個人,輕鬆地說:「好了,祝你們勝利。我走了!」

  他敏捷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

  他開了化妝室的門,一縷淡柔的光線襯出了他年輕健美的身段。他走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重新昏暗下來的化妝室死一般的寂靜。

  段國斌和侯玉坤低著頭,誰也不說話,誰也不准看。一個急匆匆,一個慢騰騰,各自踱各自的步。

  突然,化妝室的門「咣」一聲開了——像是誰用老錘砸開的!接著,門外連滾帶爬跌進來一個蒼白頭髮老漢,嘴裡連喊著:「國斌!玉坤!國斌!玉坤!……」

  兩人慌忙迎上去,一看是奕國泰。他倆急著問:「怎啦?怎啦?怎啦?……」

  這個受過處分的下台的前物資局長,氣喘吁吁,驚慌失措地說:「金……國龍……把……馬延雄……弄……」

  段、侯二人小跑著出了化妝室,來到台子上。

  現在,禮堂下面已經空無一人。只有台子上圍著一圈人。

  賀崇德、許延軍、高建華、黑三這一幫打手早不知溜到哪裡去了。金國龍一個正在舞台左邊,臉背著這一圈人,專心致志地關一扇窗戶:使勁關上了,又使勁拉開;再使輕往上關。嘴裡還嘟囔著什麼,好像這是一扇壞的窗戶,但又必須要關上;好像他是一個專門管關窗戶的人,禮堂里發生的什麼事他都不知道。段國斌和侯玉坤豁開人群,走進了圈內。

  馬延雄蜷曲地側躺在土地上,濕衣裳完全成了泥片,上面印著各種式樣的鞋底子印。他頭右邊太陽穴附近有一道裂開的口子,血像泉涌一樣冒著。這道傷口不像是刀子砍下的,而是什麼很鈍的東西撞擊的。

  侯玉坤的眼眼透過人群fèng,去看正在繼續專心致志關那扇窗的金國龍。當他的目光從金國龍的頭上一直掃瞄到腳上時,他看見金國龍右腳那隻黃翻毛皮鞋的鞋頭上,染漬著一片血。他明白了,這血,正是馬延雄的……

  十七

  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凌晨五時,縣委書記馬延雄死在醫院裡。

  消息在當天就傳遍了全縣。

  暮色降臨之前,上千農民呼喊著「捉拿兇手!為馬書記報仇!」的口號,從四面八方湧進了縣城。

  紅總頓時鳥獸般潰散了。段國斌、侯玉坤帶著金國龍等二十來個「鐵桿」,倉皇逃到了鄰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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