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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玲,你剛才到什麼地方去了?害得我滿學校找你,盡叫同學們笑話!」「找我幹什麼?」這是吳亞玲的聲音。

  「哎呀,你這人!你怎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前天你不是說得好好的,今天下午到我家裡吃飯,閃得我們全家人等了老半天,炒菜都又蒸上了!」

  「哎呀,我倒真的忘了……你急啥哩!要是你們家有好吃的,我天天都去吃!」「但願如此!」「哈哈哈……」「嘻嘻嘻……」一陣交織在一起的充滿感情的愉快的笑聲!

  我也笑了。我為吳亞玲高興,我為鄭大衛高興,我也為自己高興。青春、友誼和愛的花朵,就是在飢餓和嚴寒中,也在蓬勃地怒放著!我向國營食堂飛跑而去;我感到渾身的血液像是在燃燒著一般沸沸揚揚,長期凹下去的胸膊驟然間就隆起來了。

  我在食堂里買了四碗燴菜,八個蒸饃,端在靠角落的一張桌子上,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除過吃,一切別的好像都不存在了,滿頭大汗地吃!渾身大汗地吃!拼命地吃!吃!

  就在我喝掉碗底上最後一點剩湯的時候,我感覺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回頭一看,是周文明!

  又是他,這真是活見鬼!我不論到哪裡,偏偏就能碰上他!周文明頑皮地咧嘴笑了笑,說:「沒什麼,兄弟,你吃你的吧,你交了好運啊!不過,你可小心鄭大衛扇你的耳刮子!」

  他又頑皮地吹了一聲口哨,朝食堂後面喊:「爸!我的菜炒好了沒?」「好了,你這個饞嘴的東西!還不快來吃!」這是他爸的聲音。他晃晃蕩盪地走了。我滿肚子不高興地從食堂里走出來,匆忙中在門口的玻璃中瞥了一眼自己:一張瘦得不像樣子的臉瀧罩著喪氣的神色…… 在吳亞玲的幫助下,我的生活竟然「富裕」起來了。我用在武裝部打零工的錢,買了一身絨衣和一雙棉鞋,並且還換了大灶上的一點菜票,有條件一天吃一個「丙菜」了。

  我知道,我使用的這些錢裡面,有許多是吳亞玲自己的給我的。每當想到這一點,我使感到心悸。

  我長這麼大,從來還沒和一個女生有過這麼一親親近的交往呢。當然,對於我和吳亞玲來說,這中間除過她對我的關懷和我對她的感激,再沒有什麼其他的東西——這我自己是清楚的。我只是在一個陌生的事情面前感到一種模糊的懼怕。像有些其他事一樣,有一時說不清楚這究竟是為了什麼,人每當經歷一些自己未經歷過的事情時,不管事情本身是好是壞,心情總是緊張和不安的。

  但說實話,我真不願失去這新的生活。錢對我來說固然是很重要的,但最重要的還是精神上的收穫。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難道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嗎?尤其是在你困難的時候,別人對你表示的友愛比什麼都寶貴。

  每天晚飯後,我都到縣武裝部去幹活。活路已經很熟悉了。我和吳亞玲配合也很順當,一天比一天乾的多。吳亞玲告訴我,武裝部有的是零活干,等這件活計幹完後,她再聯繫其他的營生。由於相處一段時間,我們之間也稍微隨便了一些。我有時也敢戰戰兢兢地哼一首歌子。但唱的時候,從來都是脊背對著吳亞玲的。這樣的時候,我就知道她已經不幹活了,站在我背後靜靜地聽著。有時,猛然間她把自己清亮而柔和的女高音也加進了我的低沉的歌聲里,這使得我的聲音立刻顫抖了,而且聲不由己地走了調,甚至一下子都啞了聲。

  這時,她也不唱了,吃吃地笑著說:「我的聲音大概像老虎的聲音一樣……」啊,生活也有這樣令人快活的時刻!對於一個受歧視的鄉巴佬來說,這突然出現的一幕真像童話一樣不可思議。這是一個嚴寒的冬天,又是一個溫暖的冬天;這是一個貧困的冬天,又是一個充實的冬天;這是一個永遠不能忘記的冬天啊!由於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都有了轉機,連我自己也感到自己變得「神氣」了一些。我感到我的腰背直了些,腳踩在地上也穩穩噹噹的,甚至思路也變得敏捷多了。

  可是好景不長。不久,一種不祥的氣氛出現了。我感到,班上許多同學開始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和吳亞玲了。尤其是周文明,給同學們比比劃劃,擠眉弄眼,似乎我和吳亞玲做了什麼壞事。我非常痛苦的倒不在於同學們對我的態度,而是為吳亞玲遭受如此不白之冤感到難過。我已經習慣了各種各樣的欺負,但她怎能忍受得了呢?她可完全是一片好心啊!

  我現在才清楚了我原來那模糊的懼怕究竟是些什麼,全是由於我的緣故,現在卻使另外一個人受到了傷害。亞玲她自尊心強,在同學們中間一直威信很高,這種壓力和打擊對她說來太嚴重了。何況,這事同時也影響到了第三個人——

  鄭大衛。大衛和亞玲的關係一直很好,這是所有的人都知道的。我自己也經常朦朧地感到,像亞玲和大衛這種關係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談戀愛」。

  看得出來,由於別人瞎傳我和吳亞玲的長長短短、使得大衛也很難受。幸災樂禍的周文明專意把一些最難聽的話往他耳朵里灌。有一天早上,我想提前去看一看當天要上的歷史課,很早就向教室走去。當我走到教室門口的時候,不得不站住了。我聽見裡面有兩個人說話——聽聲音是鄭大衛和吳亞玲。

  「大衛,你這麼早把我叫到教室里,有什麼事嘛!你為啥又不說話哩?」「……亞玲,我……很苦惱!你和馬建強究竟是怎回事嘛?」「聽周文明放狗屁!你不看看,馬建強他是一個多麼老實的人!他現在夠悽惶的了!我只是幫助他解決點困難,讓他到武裝部干點零活,掙兩個錢……」

  「那你不能用其他的辦法來幫助他嗎?比如給他一些錢和糧票……你們家如果沒有寬餘的,我們家可以幫助一些……罷了,我拿一些給他。」「你可萬萬不能這樣!大衛,你根本不知道,馬建強是個自尊心非常強的人,你千萬不能去傷他的自尊心。你難道不想一想,一個人到了這樣的地步,而且要正直地生活下去,除過寶貴的自尊心還有什麼來支撐呢?」

  「那你也不能老讓他到武裝部去嘛!」

  「武裝部是人民武裝部。他又不是個特務,還去搞破壞去呀?為什麼不能去!」「不是這……你這人呀!你就不看現在多少同學說閒話!」「讓他們去說吧!真可笑!我不怕!」

  「這真叫我受不了……」

  「我想不到你也會這麼可笑!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麼相干!你別管!」「你……」「我怎啦?」「啊……」啊!我很快離開了教室門口,向校園西南角那個落光了葉子的小樹林跑去。我感到難受、羞愧!我已經別人帶來了這樣的煩惱!我的手在衣兜里捏住那一摞菜票,就像捏著一把葛針,身上的新絨衣和腳上的新棉鞋也叫人感到刺眼極了。

  我原來就知道這一切是很不美氣的——只不過儘量朝好的方面想罷了。我實際上一直對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方面明知道我的詵我錢都是吳亞玲變相送給我的,另一方面又為了自尊心儘量安慰自己這是「勞動得來的」。現在,事情終於弄到了這樣難堪的地步!自己真像小偷被人抓住一樣。人的錯誤往往產生於自己一時的軟弱中!

  從此,我不敢再看大衛的眼睛了,我覺得他應該恨我;我對不起他——他的煩惱不論怎樣,都是我造成的。

  大衛看來也真的完全陷入一種深深的苦惱之中,平時連話也不說了。他的平靜的內心和愜意的生活完全補打破了。以前下午放學後,他總是和吳亞玲一塊離開學校;現在,他一個人低傾著頭悄然地走了。上自習時,他除過趴在桌子上做功課,誰也不理。吳亞玲有時找他說話,他也裝作沒聽見。不論他看來比一般同學怎樣成熟,但他終究也還是遠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啊!就在這時,愛惹是生非的周文明謠言傳播得更凶了,全班人都在背後議論紛紛。我,吳亞玲,鄭大衛,都成了攻擊的對象。平時,我們三個人在班上學習最好的,經常受老師的表揚。在我們這種年齡,大家或多或都有些妒忌心,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這麼個事,很能讓大家暢快一番。這些倒也罷了,而最嚴重的是,我們三個受攻擊的人本身之間就出現了一種極難堪的嫌疑!由於大衛的苦惱,別人覺得我和吳亞玲似乎真有什麼說不清楚的事了!吳亞玲又是一個生性倔強的人,根本不願向大衛的這種態度屈服。至於我,又能做些什麼呢?誤會正是由於我而產生的,我除過痛苦和沮喪以外,怎好再向他倆任何一個人做什麼工作呢?若要是這樣,那會把事情弄得更酸!我,該怎麼辦?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苦惱……

  我想,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一切都無可挽回,但我起碼還可以做到:再也別去武裝部了!而且要遠遠地躲開吳亞玲——我應該仍然回到我自己的孤獨中去。 第一場大雪終於來臨了。

  雪連續下了一天一夜。落雪的白天和夜晚,都沒有起風,天氣並不怎樣冷,甚至有一種微微的暖意。雪花一直在靜悄悄地降落,大地很快就被埋蓋在白絨絨的積雪下面。

  雪是在第二天早上停的。但天仍然沒有放晴。等到下午的時候,起了風,滿天的雲彩驟然間像撕碎的破棉絮一般飛散開來。蒼白的太陽從雲fèng中斜she出光芒,大地一片白光刺眼。遠處的地平線上,覆蓋著白雪的山峰失去了往日的崢嶸,似乎變得平緩起來,模糊地顯出了許多柔和美妙的曲線,傍晚,風向變了,天空重新模糊地罩上了一層鉛灰色的雲帳。

  雪景是那樣壓嚴,尤其是在黃昔,大地上那種單純的、無邊無際、模模糊糊的白色,會使人的內心變得非常恬靜和諧。感情豐富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產生詩的聯想,畫的意境,音樂的旋律。以前,每當在這樣的時候,我總愛一個人默默地踩著絨氈一樣的積雪,在田野里漫無目的地走動,心中充滿了喜悅的感情。我常常在黃昏裡面對白皚皚的山巒不由自主地微笑;或者故意在村前小河積雪的冰面上徜徉,好讓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滑倒,陶醉在一種難言的舒服之中……

  現在,我呆立在學校大門外右邊的那座高大的石牌坊下,面對著同樣的黃昏中的雪景,再也產生不了過去的那種情緒了。雪也似乎不像過去那般晶瑩可愛,而有點慘白;又被黃昏的色彩一塗抹,看起來頗有一點淒涼。

  我呆立著,心裡像塞進去一把柴糙,毛毛亂亂;喉骨像哽著一粒棗核似的,出氣都感到困難。人要是心情一難受,生理上也會有許多不舒服的感覺:胸悶,氣塞,甚至大小便都不暢通!我不去武裝部幹活了——我真的又回到了自己的孤獨中。

  但因我曾短暫地闖入過另一個生活領域,眼下的孤獨全然不同於往日的孤獨。而當這個插曲像流星一般逝去的時候,便留下了一個巨大的空虛。我吞慣了生活的苦藥,不過一旦嘗了一點生活的甜頭,那味道卻永遠地不能消失,並反過來使苦痛更難以忍受。我懷疑這是命運的捉弄——我雖然不是處處相信命運,但也還沒有成為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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