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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我沒有立即就去找李老師。我靠著山坡上的一棵老材梨樹、漸漸地,身心就像夏天泡在溫溫的河水裡那般舒坦和愜意了。一片杜梨樹的葉子輕輕地飄落在了我的頭髮上。我取下來,長久地看著它。風霜染紅的葉片,像火苗似的在掌心裡跳動著……

  臨近天黑,我才去找李老師。

  當我在李老師的門上激動地喊了一聲「報告」後,就聽見裡面仿佛是一個女老師的聲音說:「進來!」

  我躊躇了。我想李老師可能正在和旁的老師一塊研究什麼問題哩。有旁的老師在場,我真不好意思開口說我的事。但既然老師已經叫進來,我來不及多想什麼,就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去。一進門,我不覺大吃一驚:哪裡是什么女老師,原來是吳亞玲。屋裡只她一個人,李老師不知幹什麼去了。她咯咯地笑著,然後舌頭調皮地沖我一吐,說:「我真不害臊,冒充起老師來了!」我站在地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滿臉憋得通紅。

  吳亞玲嘴一抿,眼光帶著一點揶揄的意味瞧了瞧我,突然說:「怎麼?是不是又拾到啥東西來交公來了?」

  我的心猛一緊!我捺不住地斜瞥了她一眼:天哪!她此刻手裡正拿著上次我交給李老師的鐵盒子。

  不知為什麼,我認為事情已經確定了——這一切就是她做的!我於是很快掏出了剛才拾到的那個錢夾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對她說:「……吳亞玲,你……你再不要捉弄我了……」她立刻驚訝地看著我,說:「捉弄?哎呀!馬建強,我真難過!我想不到又傷了你的自尊心!請你千萬不要見怪……這事是我做的。我深深知道你這人的脾氣;我知道這樣做也的確不很恰當。但我想給你一點幫助,可再想不出別的好辦法了。我要當面送你這些東西,你肯定不會收的。後來,我知道你一個人常去咱們學校後邊的那個燒磚窯,就……唉,你這樣下去怎辦呢?你看你的臉色成了啥啦?真怕人!就像得了絕症的病人一樣。你不知道,我們家就三口人,飯量都很小,我爸爸工資又高,錢糧都是有餘的。建強,我求求你,你就把這些東西收下吧!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喜歡和欽佩你的毅力,你的人品,你的學習精神;我想你不至於認為我這樣做是侮辱你的人格吧?我是班上的生活幹事,我有責任關心有困難的同學……你就把這些收下吧!班上誰也不會知道這事的!請你相信我……」她從桌子上撿起了那個錢夾子,連同手裡的小鐵拿一起遞到了我面前,兩隻眼睛真誠地望著我。「不!」我固執地說,把頭扭到一邊去。

  她又轉到我的正面來,同親固執地把這些東西再一次遞到我面前,甚至有點生氣地說:「你非收下不可!你這個脾氣怎這麼怪!」停了一下,她又用商量的口氣說:「這樣行不行?這些東西就算是我借給你的,你以後有了辦法還給我不行嗎?」「不……」我又把頭扭到另一邊去,兩顆淚珠忍不住已經從眼角時溢出來了。我聽見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坐到了原來坐著的那把椅子裡。這時候,李老師回來了。

  我趕忙擦了擦眼睛,嘴唇發著顫,正想開口說明這一切,但李老師一隻手在我肩膀上按了按,已經說話了:「你別說了,我都知道了。」他轉過頭對吳亞玲說:「咱們商量的意見,我剛才去了一下教導處,幾個領導都同意了。」他扶了扶近視鏡,又轉過頭對我說:「馬建強,學校已經同意再給你每月增加兩元助學金。想再多增加一點,可按國家規定,這已經是最高一級了……」我明白這也是吳亞玲的主意。這是我無法拒絕的。我的感情洶湧澎湃,無法用語言表達。我只默默地對李老師點點頭,就很快從他的房子裡出來了。

  我在學校的大操場上走著。寒風吹著尖利的唿哨,帶著沙粒、枯樹葉向我臉上打來,但我絲毫感覺不到冷。黑暗中,我把自己的一隻拳頭堵在嘴巴上——我怕我忍不住哭出聲來。當我沿著校園路邊矮矮的磚牆走著的時候,有一個人突然堵在了我面前。黑暗中我一時辨不清這個人的面容,但憑身形的輪廓我判斷是她。是她——因為她已經說話了。「……馬建強同學,我再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行嗎?是這樣,武裝部最近有些零碎活準備僱人哩,你願不願意用課外時間或者在星期天去做呢?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回去給我爸爸說一下,你去做!如果你做的話,我也想做哩!咱倆乾脆把這活包下來……你不相信我也幹這事吧?其實你還不完全了解我的性格。我這人有時候挺瘋的。我想,我這麼大了,從來還沒花過自己掙的一分錢呢!我想要是拿自己掙的錢買個什麼東西一定很有意義……對於你來說,這個收入一定能解決我不少困難哩。這錢可不是誰送你的,這是你自己勞動掙的!這你也反對嗎?……你說話呀!究意願不願意去?」

  我聽見她的聲調都有點哽咽了。

  我是再不能拒絕她了。而且,我先前就有過這樣的想法:到哪裡做點零工掙幾個錢,好解決一下我的困難。

  我對她說:「我願意去。」

  她高興地說:「這太好了,明天下午你就到武裝部來吧,我等著你!」就在吳亞玲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一道手電光從側面照來,先在吳亞玲的臉上晃了晃,又在我的臉上晃了晃,接著,就聽見周文明那陰陽怪氣的音調:「咦呀,我當是誰格來!原來是你們倆!」「討厭!」吳亞玲罵了一句,很快轉身走了。

  「九九那個艷陽天哪!十八歲的哥哥……」周文明胡亂哼著歌,手電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站在黑暗中,感到嘴裡有一股鹹味——大概是牙齒把嘴唇咬破了! 真正的冬天到了。

  西伯利亞的寒流像往年一樣,越過內蒙古的糙原和沙漠,向長城以南襲來。從中學地理書上看,我們這裡沒有任何山脈堵擋一下南下的風暴。這裡就是第一道防風線。毫無遮掩的荒山禿嶺像些赤身裸體的巨人,挺著黃銅似的胸膊,讓寒冷的大風任意抽打。要是天陰還罷了,天氣越晴朗,氣溫反而越低。凜冽的風把大地上的塵埃和枯枝敗葉早不知卷到什麼地方了。風是清的,幾乎看不見跡象,只能聽見它在大川道里和街巷屋角所發出的嚴厲的尖叫和嗚咽聲。太陽變得非常蒼白,閃耀著像月亮那般清冷的光輝,已經不能給人一絲的暖意了。

  冬天啊,你給這個飢餓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災難和不幸!

  我那點單衣薄裳在寒風中立刻變得像紙一樣不濟事了,渾身經常冷得抖成了一團,而且肚子越餓,身上也就感到越冷。可是無論如何,我還是不忙著就穿棉衣。我的棉衣要到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才敢上身。

  我把除棉衣以餐的所有其他衣服都裹在了身上,結果由於這些不同季節的衣服長短大小不一,弄得捉襟見肘,渾身七扭八翹的很不自在。但我感到幸運的是,我現在終於有了一條出路:我可以用課外做點零活的辦法來補貼一下我自己了。這可不是嗟來之食!我將用自己的勞動來換取報酬。虧得吳亞玲為我找了這麼個差事。吳亞玲,可真是個好人!

  下午,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去了武裝部。

  碰巧在大門口就碰見了她。我一怔:只見她穿了一身改裁的打了補釘的舊軍裝,頭上戴一頂男女軍帽,頭髮全攏在了帽子裡,像個男孩子一般。她正給一輛架子車鼓勁地打氣。看來她真的也要當「臨時工」了。我原來還以為那晚上她是隨口說的呢。她看見我,幾下打完氣,直起腰高興地喊:「呀,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她從架子車那邊走過來,搓著凍得發紅的手,說:「先到我家裡烤一烤火去!」我說:「不了。我去幹活呀,在什麼地方哩?」

  她猶豫了一下,說:「那也好,干起活來就不冷了。就是下邊那一排窯洞,梯子,钁頭,鐵杴,我都準備好了,還找了一輛架子車,好往外運泥皮和土。來,你把架子車攤上!」

  我們來到了下邊那排窯洞,很快就幹起來了。

  這活並不難,把牆壁上那些泥皮損壞了的部分用钁頭挖下來,然後再把這些東西拿架子車倒在外邊的垃圾堆上。

  我在牆壁上挖,吳亞玲拿架子車往外運。

  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生在一塊幹活,感到很彆扭,可吳亞玲倒不。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拘謹,就尋思著和我拉扯一些閒話:「你喜歡唱歌嗎?」她在我背後問。

  「喜……歡。」我站在梯子上,膽顫心驚地回答。

  「可你平常不唱。聽你說話,就知道你共鳴不錯。我覺得,唱歌也要內在一些好。像周文明吧,嗓子還可以,可一唱就像驢叫喚一樣,難聽極了。你大概不知道,李老師原來想讓我擔任文體幹事,可你那個賴皮同桌硬要當。為什麼哩?還不是為了出風頭?……」她滔滔不絕說著,我很少對答。一方面是拘謹,另一方面是因為餓。「哎,馬建強!你現在能不能唱支歌?隨便什麼都行,讓我聽一聽。學校最近要排一幕歌劇。說不定你能當男主角呢!」

  我立刻有些生氣了:你這個人,話太多了!人家餓得心火繚亂,還有什麼心勁唱歌哩!

  看來她還在等著我唱哩!我只好說:「我實在……」我猛然感到一陣眩暈,身體搖晃了一下,就一個折背從梯上捧了下來!我聽見吳亞玲尖叫了一聲,接著就感覺到兩條並不怎麼有力的胳膊從背後往起扶我。

  我掙扎著從她手時掙脫出來,一種觸電般的驚恐使我忘記了身上的疼痛,靠在炕攔石上,只顧擦頭上的汗水。

  「啊,我知道了,你是餓的!」她把頭上的帽子抹下來,飛一般跑出這個塵土飛揚的窯洞。

  我靠在炕攔石上,一邊喘氣,一邊猜想:她大概是回家為我取什麼東西去了。不,我不會吃的。

  吳亞玲很快就回來了。她並沒拿什麼吃的,卻把幾張人民幣塞在我手裡,說:「這是你今天和明天的工錢。我的一份我已拿過了。你快拿著到街上買點什麼吃的吧!」

  我看了看手中的錢,驚訝的半天說不出話來。天啊!我怎能相信兩天的工錢就有這麼多呢?

  吳亞玲生怕我把錢再塞到她手裡,已經退到了門檻上,她一邊繼續往出退,一邊回頭對我說:「明天下午你可還要來啊!你別忘了,明天的工錢你已經預支了!」她狡猾地沖我一笑,拔腿就跑了。我呆呆地捏著這一摞錢,心裡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自己根本不拿工錢,而把兩個人的都給我一個人了,甚至說不定還把她家的錢都塞進去了。她用這種辦法,仍然把她的錢給了我,又使我無話可說!

  我拍了一下身上的塵土,出了窯洞,來到院子裡。突然,我聽見上邊院子裡傳來了鄭大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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