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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始至終周鋮都沒有說話,我轉頭去看他,平靜的臉上卻瞧不出任何端倪,甚至眼底,都一片淡然,仿佛午後安寧的湖面。
“啞巴不是傻了吧?”小瘋子的嘀咕拉回我的注意力。
花花依然站在那裡,穿著一身我沒有見過的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微微仰頭,看著一處。我也隨著他的目光去看,只見一群麻雀正呼啦啦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不知道為什麼連換樹梢都要集體行動,可是嘰嘰喳喳的叫聲里倒是透著活潑和快樂。
我不是個記憶力多好的人,這會兒卻莫名想起六年前剛認識花花時的場景,那時候的他總喜歡坐在窗台上,看著外面的天,我好奇地上去問,你老這麼往外瞧能瞧出什麼。他一筆一划很認真地寫給我三個字。
鳥,在飛。
為什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呢,明明很多事情都忘掉了,甚至我和他說過的第一句話,他給我寫的第一個字,都模糊得沒了輪廓,唯獨這三個字,清晰如昨。
深吸口氣,我大聲叫:“花花——”
終於,他轉過頭來看向這邊。
我張開胳膊,微微一笑:“過來。”
花花微微歪頭,愣了幾秒,才挪動腳步。
並非我預期中的狂奔而至,花花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小心翼翼,仿佛這是雲端,一不留神就會掉下去。
等人走到跟前,我那豪邁張開的胳膊都酸了,但我還是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腦袋,然後咧開嘴:“小子,你自由啦!”
花花忽然緊緊抱住我,好像此時此刻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出獄,再不用隔著鐵窗看外面,再不用羨慕飛禽走獸的自由。
我讓他抱得幾乎喘不過氣,也不知道這孩子一年都在裡面吃啥了這力氣直逼大力水手。
嘆口氣,我用發酸的胳膊環住他的後背,用力回抱!
九年啊,誰能理解這其中的心酸和苦澀。
“好啦,是個爺們兒就給我淡定。”預感到再這麼摟下去等待的計程車師傅要抓狂了,我輕輕拍一拍花花的後背。
“就是的,”小瘋子也湊過來,“看看人家周鋮,爺們兒跟老婆回去了,人家面不改色,優雅從容。”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連花花都不例外,一聽這話,很自然鬆開我,然後默默轉頭去看周鋮。我也跟著一起轉,當事人卻已經走過來,果真如小瘋子所言,神色如常。
“大金子回去了?”我四下搜尋,卻不見那二人蹤影。
小瘋子聳肩,故意道:“老婆孩子熱炕頭等著呢,誰還在這兒浪費時間啊。”
我皺眉,剛想說什麼,卻有人比我更快。
“容愷。”周鋮這一聲喚得挺溫柔。
小瘋子愣住,下意識道:“嗯?”
後者微微揚起嘴角:“你別逼我二進宮。”
你媽別說小瘋子了,連我都倒吸一口涼氣。這絕對是下意識的反應,因為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相信他這話是認真的。再去看挑事兒的,早石化了,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臉上的表情絕對算不上好看。
有大概半分鐘的樣子,世界是安靜的,誰都沒說話,連麻雀都不搬家了。
直到周鋮伸手捏了捏小瘋子的臉蛋兒,笑容可掬:“當真啦,跟你開玩笑呢。”
你妹的開玩笑!開玩笑你這半分鐘不說話體驗天地遼闊呢?!
小瘋子顯然也不買帳,狠狠打開他的手,氣呼呼上了計程車。
我看不過去,朝周鋮皺眉:“一小孩兒,你別老這麼嚇唬他。”
周鋮和我對視兩秒,忽然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唉,又少了一項娛樂活動。”
我黑線,你他媽業餘生活就這麼乏味麼!
花花在旁邊看的倒是開心,整個人笑意盎然,比之前有生氣多了。
我一把挎住他的脖子,貼近語重心長道:“看見沒,一個個都不著調,也就你哥我有這麼一顆滾燙的心哪。”
花花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而是出其不意咬了我脖子一口。
你媽這是認可了還是不認可啊!
老子很惆悵。
計程車重新開起來,透過後車窗望去,漸行漸遠的監獄大門口早就沒了人,我這才想起來問:“金大福回去了?”
其實這話我本意是問小瘋子了,奈何這孩子現在可能對敏感話題還心有餘悸,故而乖乖坐在副駕駛,留給我一個動也不動的後腦勺。
“嗯。”回答的是周鋮,沒看我,而是靜靜望著窗外不斷後退的景色。
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好歹一起蹲了這麼多年大牢,說沒情分那是假的,就這樣形同陌路,想想都難受:“好歹留個電話號啊……”
“給過了。”一動不動的副駕駛後腦勺傳來聲音。
我驚訝:“啥時候?”
一動不動的後腦勺:“等你想起來人類都滅絕了。”
……
花花照比我最近一次去看他,沒什麼變化,如果硬要找,那就是整個人比那時候更精神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沒了探訪室那一層玻璃的緣故,在車裡近距離去看,花花似乎比我出獄那會兒更成熟了,臉部輪廓愈發明朗,不再是少年人的樣子。
整個歸途,全車就聽我一個人講奮鬥史,什麼蹬三輪啊,賣家具啊,烤羊肉串啊,幾乎讓我講出花兒來。弄得最後下車時,司機非要留我手機號,說將來哪天打算改行單幹找我來諮詢。我有點窘,但沒辦法,花花出獄我開心,或者說還有點壓抑不住的小興奮,我這人呢一興奮話就多,祖傳的毛病。
“房子是剛租沒多久的,三室一廳,夠寬敞,不過有點亂,哈哈。本來想下館子好好搓一頓給你接風洗塵的,不過想來想去哪都沒有自己家舒坦,咱們今天吃火鍋!”
“馮一路,你能先開門不?”圍觀群眾小瘋子不樂意了。
我嘿嘿一樂,掏鑰匙開門。
四個大老爺們兒擠在玄關換鞋是個很壯觀的場面,我一邊換一邊慶幸生活隊伍里有周鋮這樣思考迴路全方位的——要不他提醒多買一雙新拖鞋,還有洗漱用具和背心短褲什麼的,花花這齣獄第一天就杯具了。
火鍋永遠是懶漢們的最愛,剛剛正午時分,我們便已經把提前買好的肉和菜堆了一桌,小爐子點上,小鍋底咕嘟上,開搞。
“這一杯酒,給花花接風洗塵,從今天起,咱就和過去說拜拜了!干!”
“這第二杯酒,是預祝咱們的買賣越干越好,日子越過越順!干!”
“這第三杯……容愷你他媽把筷子放下!”
“……”
這頓飯吃了很久,先是吃肉,然後吃菜,然後喝酒,然後吹牛打屁。從中午吃到傍晚,從微醺吃到酒醒。我問了花花很多事情,並且習慣地用了選擇性的問句,比如在裡頭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你,出來高興不高興等等。其實這些我探監的時候都得到答案了,可我總是不安心,非要反覆問。花花卻總是表現出很高的耐心,不管我同樣的問題問幾遍,都會特別乖的點頭或者搖頭,然後剩下的時間裡就沖我笑,有時候是微微的,有時候則會露出雪白的牙齒。
酒足飯飽,大家東倒西歪癱在椅子上,沒人樂意起身收拾狼藉的餐桌,仿佛那玩意兒和自己無關。
我打了個飽嗝,不太滿意地斜眼看花花:“敢情在裡面都是好事兒哈,一問就過得挺好,吃得挺好,睡得挺好,管教挺好,我怎麼覺著你說這地兒不像我呆過的呢。”
小瘋子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選擇性遺忘是病,得治。”
周鋮正無聊地往碗裡夾一根金針菇,聽見這話,筷子一抖,金針菇重新落回鍋里。
花花倒是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從兜里摸出一個幾乎要削光了的鉛筆頭,在餐巾紙上很辛苦地寫了幾個字。我湊過去一看,那皺皺巴巴寫的是:也不全是好的。
我點點頭,這才對嘛,說真話的孩子最可愛了:“比如呢?”
花花的筆尖頓了頓,才寫:想你,但是看不到。
我心頭一熱,剛想說什麼,小瘋子卻湊了過來,一看花花的說法不樂意了,眼睛一眯:“你啥意思?”
花花微微皺眉想了一下,然後在你後面硬塞進去一個瘦瘦的“們”。
小瘋子無語,撲通趴到桌子上,嚎叫:“完了,你讓馮一路訓練的沒救了,赤裸裸的家奴啊——”
我一巴掌呼過去,什麼破詞兒!
夜幕緩緩垂下,新聞聯播熟悉的片頭曲響起。
我放下遙控器,忽然靈光一閃,轉頭跟其他三個人建議:“嘿,咱哥兒幾個拜把子吧!”
哪成想我一腔熱血就這麼灑在了冰河世紀。
小瘋子眼皮都沒抬,直接拒絕:“誰要你當哥,少占便宜。”
媽的你不早就是我弟了麼!
周鋮又撈起一根金針菇,神情專注的仿佛這是一次行為藝術:“我不缺弟弟,認完就要照顧,麻煩。”
媽的你一根兒一根兒撈金針菇不麻煩!
花花看向我,默默搖頭。
媽的你好歹猶豫個兩秒再搖也行啊!
“理由,”我湊近花花,咬牙切齒,“給我個理由!”周鋮和小瘋子拒絕就算了,花花竟然也拒絕,老子很受傷啊!
花花愣愣眨了兩下眼,轉頭看看容愷,又看看周鋮,我以為他這是從前輩身上找靈感,哪知回頭遞給我的餐巾紙上明晃晃三個大字:沒理由。
我再問,花花連寫字都免了,就是攤手,一副我好無辜的真誠狀。
第58章
連花花都不站在我的陣營,杯具是必然的。周鋮和小瘋子在旁邊幸災樂禍,一個說,看見沒,民心所向。一個勸,別玩兒了,洗洗睡吧。於是拜把子的事情不了了之,只留下我一聲嘆息繞樑不絕。
四個大老爺們兒挺屍似的在客廳賴到熄燈時間,小瘋子發話了:“馮一路你倒是起來收拾收拾啊,總不能讓啞巴出來第一宿就聞著火鍋底料過夜吧。”
“你還真敢做主,誰說花花要睡客廳了。”尼瑪這要不是我和小瘋子一起混的時間長,誰能瞬間捕捉到隱藏這麼深的信息量?
“不睡客廳能睡哪兒?陽台?現在還是有點兒冷吧。”
“放心,沒人要你騰地方,統籌調度的事兒就不用你費腦子了。”
一聽自己的地兒安全,小瘋子心滿意足了,我哭笑不得,真想朝他屁股上踹兩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