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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過半分鐘,一個人悄然溜進我的被窩。

  我向里挪了挪,留出足夠的空間給這娃,等他躺好,我很自然地把人摟住。

  被窩裡很涼,但兩具大老爺們兒的身體都很熱,光是簡單地抱著,就特溫暖。

  “我要被壓成肉餅啦——”小瘋子不著調地吼上一句,翻個身,安靜了。

  我莞爾,用力伸胳膊想把花花摟得更緊……

  “呃,你能再側過來點兒麼?”我小聲對他說,氣息低的只有我倆能聽見,“我胳膊攏不住。”這娃看著瘦,身板倒真是厚實了。

  花花安靜了兩秒,忽然把我胳膊從他的身上拿下來,然後伸手抱住了我。

  花花摟得很到位……好吧我承認他胳膊比我長。

  第一次跟人同床共枕,這感覺有點兒奇妙,尤其是身體漸漸暖和起來之後,我竟然不大困了,於是小聲地叨咕他:“全屋都沒發燒就你發燒,點兒背。”

  我其實就是嘮叨嘮叨,沒指望他搭理我,可被子底下忽然有隻手弄開了我因為冷攥緊的拳頭,然後一筆一划認認真真在我的手心上寫了兩個字:沒事。

  沒事。

  燒到三十九度,沒事。

  掛了三天吊瓶,沒事。

  獄醫說燒再退不下去就有危險了,沒事。

  去你媽的!

  “你沒事,我有事。”我覺得嗓子有點兒發酸,“以前沒人管你,你是死是活隨便,現在你是我弟,你就不能死在我前面兒,而且還要健健康康特得瑟地長命百歲,聽見沒?”

  ……

  花花聽見了,所以這倒霉孩子咬了我臉一口。

  尼瑪什麼習性啊這是!

  第40章

  入冬以來,我從沒這麼舒坦地睡過一覺。不需要蜷縮,不需要繃著身體,甚至不用擔心翻身會帶進來哪怕一絲就足以致命的冷風,我可以自由的舒展身體,想擺什麼POSE擺什麼POSE,哪怕外面天寒地凍,高牆電網,可被子裡是我的天下。

  清晨,我做了個夢。為什麼我會在夢裡就已經知道是清晨了呢,這事兒可說不清。總之我夢見自己出獄了,然後撿張彩票中了五百萬大獎,我用三百萬買了別墅,一百萬裝修,一百萬開了個皮鞋加工廠,然後大金子當保安,小瘋子當會計,周鋮搞市場,花花弄生產。沒過多久,我們的加工廠就名揚海外,許多國際頂級品牌紛紛過來洽談代工,貼牌,電視台也聞訊趕來,要採訪我們背後的故事,更有甚者,中央聽聞我們的事跡居然讓新華社用一整版的版面只寫幾個大字——向馮一路同志學習。就在我立於天安門廣場即將被授予“人民英雄”錦旗的光榮時刻,一聲大吼石破天驚——

  “操的集合號吹幾遍了你們是耳朵聾還是手腳不能動彈了,想關禁閉?!”

  擾人清夢是罪,擾人美夢是……死罪。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一條大腿跨在花花的身上,騎得很是舒服。花花也醒了,與我對視半秒,靦腆一笑。

  不要問我為什麼會讀出靦腆,因為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屋子裡多了個人,和瑟瑟冷風,俞輕舟站在水泥地中間,恨得牙根兒痒痒:“怎麼著,等我挨個掀被子說‘乖寶兒起床’呢?我是你媽啊——”

  要說句公道話,王八蛋吼起來真沒什麼音色可言,為避免耳朵遭荼毒,我愣是忍住連天的哈欠掙扎著坐起來。

  那廂周鋮和大金子比我快一步,已經快穿好衣服了。

  王八蛋像是不太喜歡看他倆,半轉著身子瞟我,結果花花跟我前後腳坐起來,他那表情就開花兒了……

  “馮一路你怎麼個情況?金大福和周鋮的事兒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忍了,你怎麼和啞巴也搞一起去了!”

  我黑線,這人什麼思想!

  “你試試這天沒暖氣睡覺!別說花花,就是如花你也得抱!”

  俞輕舟愣住,半天才反應過來我的意思:“沒暖氣?”

  我白他一眼:“你自己去摸。”

  那之後沒兩天,暖氣就來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王八蛋跟上面反應了,如果是,我只能說他還真沒什麼力度。因為暖氣來是來了,可那熱乎氣要用力去摸才能感覺到,以至於都不能確定是真有還是讓我們硬給捂出來的。

  睡覺還是冷,所以二二一的陣型並沒有打亂。

  花花的拘束只在最開始,慢慢的這臭小子就放開手腳了,哪還有半點老實氣兒,夜裡我經常被他壓得呼吸困難,生生給憋醒的。也不知道這娃什麼習慣,跟老母雞孵蛋似的,就喜歡把人壓身子底下,沒轍,我只能調整自身機能努力適應,倒還真讓我摸索出一條身下呼吸法。

  小瘋子說我天賦異稟,周鋮說我挺能包容人,大金子對此未發表看法,花花則是繼續沉默。偶爾被我抱怨嘮叨兩句,就乖乖聽著,我要抱怨得情緒激動了,這傢伙便會用腦袋來蹭我脖子,也不知道哪學的招數,偏偏在我這兒屢試不慡,一蹭,我就熄火,要不是老子自制力夠強,賤爪早舉起來摸那傢伙頭了。

  冬季最冷的日子,就這麼在相互取暖中熬了過去。好幾次半夜驚醒,我都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仿佛自己落進了漆黑的山洞,荒蕪的曠野,密封的箱子,甚至偶爾,會以為自己還在採石場坍塌的碎石堆里。直到感覺出身上的重量,耳邊的呼吸,溫暖的熱度,一顆心才會踏實下來,整個人也才真正安穩。

  我從沒想過會在監獄裡撈著一個弟弟,一群生死與共的朋友。

  就像我從沒想過離開這裡再變成一個人,該怎麼活。

  容愷的小道消息從來都堪比官方新聞,且比官方還早上一大段時間,以至於減刑申請真的開始時,我們連材料的糙稿都打完了。

  申請結果公布那天是正月十五,我們正圍在活動室分元宵。元宵是食堂做好運過來的,因為我們在這裡開元宵聯歡會。事先,沒人知道公布減刑會是聯歡會中場休息的一個節目,以至於我剛放進嘴裡倆元宵,就毫無準備地聽見了自己的刑期縮成五年,好麼,元宵當場從嘴裡滑進食道,完全原生態無變形,卡在喉嚨里上不去,下不來,憋得我快成了張飛。偏偏大家都聚精會神聽著自己名字,任憑我胡抓亂撓就沒一個人看見這邊,我當時真是哭的心都有,什麼叫樂極生悲,為了一年搭上條命也算杯具界奇葩了。好在,我那亂蹬的腳刮到了花花,其實那一下不重,要是我,怕是都感覺不到,可花花卻回頭了,一點不留戀地收回放在俞輕舟身上的目光,改成看我,然後下一秒,猛然變了臉色朝我後背就是一頓捶!

  後來倆湯圓,一個咽下去,一個吐出來,天人永隔。

  小瘋子說這事兒很詭異,不符合科學原理,要研究;大金子說我沒出息,不就是減刑麼,至於像范進中舉似的;周鋮可能本也想對我說什麼,但在大金子發表完感想後,他便轉而驚奇地看向對方了,你還知道範進中舉?唯獨花花,黑著個臉怒氣沖沖地瞪我,仿佛我是這場無妄之災的罪魁禍首。

  然後王八蛋在那邊宣布,花雕,減刑十一個月。

  我反應了兩秒鐘,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花花!不知道為什麼,聽見自己減刑一年,我是激動,而聽見花花減刑,我是狂喜,喜到我可以完全無視他的黑臉直接撲過去揉他的腦袋!

  花花任由我蹂躪,然後緩緩揚起嘴角,露出雪白的牙齒。

  最近的花花常對我笑了,但露齒的,依舊很少。我不止一次的和他說,你要大笑,這樣才好看,才會顯得整個人都很精神,他不搖頭,也不點頭,仍然我行我素,而直到現在,我才終於明白,簡單如花花,執拗如花花,只會為真正值得雀躍的事情開懷。

  那一晚,每個人都很興奮,因為人人都不同程度獲得了減刑,就像苦學十二年的孩子終於高考成功。大金子和周鋮親了又親,小瘋子在地上連蹦帶跳,花花坐在窗台上沒兩分鐘就坐不住了,跑到我床上傻笑,我摸了一把他的腦袋,問:“你出去了想做什麼?”

  算下來,他的刑期還有兩年多,我的也有一年半,可偏偏心情就像是明天便要出去一樣,恨不得把未來的藍圖全都規劃好。

  不知道,花花寫,你想做什麼?

  其實我也不知道。但看著花花認真的表情,我就覺得自己有責任規劃。思來想去,一個念頭漸漸成形:“老頭兒還有個房子,我賣了能有筆錢,回頭看看做個買賣什麼的吧。”

  我給你打工。

  我樂:“可以啊,以後我當大老闆,你當小老闆。”

  花花愣住,想笑,可似乎又覺得表現得太開心不好,於是表情囧囧有神起來。

  我特喜歡花花呆頭呆腦的樣兒,跟個可以任人肉圓捏扁的小狗似的,當下沒忍住,抬起胳膊就想掐他臉,卻感覺到旁邊一陣旋風,刮來個不速之客——

  “那我呢那我呢,”小瘋子很熱情,“我給你當會計?”

  “去,”我把圓圓的腦袋瓜兒推開,“怎麼哪都有你。讓你當會計?公司遲早成空殼,我又不是不想活了,”

  “切,你請我我還得看看心情呢……”

  小瘋子話說的硬,悻悻離開的背影倒有那麼點兒可憐。

  不知道為什麼,二零零九年在我的感覺里過得飛快,真猶如白駒過隙,以至於幾乎沒有任何事情在我的心上留下記憶。世界發生了什麼大事,沒印象,國家發生了什麼大事,沒印象,每天就想著認真上工遵守紀律平平安安迎接出獄。

  唯一記住的,是秋天那場文藝匯演。

  演出團是什麼名字我沒記住,說是來這裡慰問,有歌星,影星,甚至好些是電視上才能看見的大腕。我以為人家只是走馬觀花的來秀秀,可尼瑪他真的敢走到我們這群人中間來,你想握手,他跟你握手,你想擁抱,他會先來抱你。我還跟一個特別喜歡的小品演員合了影,這在外面根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卻居然在這裡實現了。他問我什麼時候刑期滿,我說明年,他說那快了啊,出去要堂堂正正做人,千萬記住在這裡吃的苦,受的教育。我覺得他這話說的太冠冕堂皇,可晚上回到十七號,貓尿還是掉下來了。

  如果從頭再來,我絕對不會去偷車,哪怕餓死在街頭。

  二零一零的上半年,我光準備材料了,因為是提前出獄,所以各種思想匯報學習心得統統要交齊。結果容愷不知道怎麼左加分右加分,居然比我還早一個月,三月份就出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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