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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會說什麼你好厲害啊你很聰明啊你非常有能力啊之類的屁話,但有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就是咱們大家都是普通人,都一樣有長處有短處,比如你的短處是沒辦法說話,但為了比賽你能夠刻苦,這個大金子和我都做不來,容愷其實也做不來,當然了他腦子比咱們好使,這個就是他的長處。我聽說國外有個科學家全身都不能動了,話也不會說了,還為人類探索宇宙做貢獻呢,你比他條件優越多了,不能說,但可以寫吧,智商不比別人差,身板兒也挺拔,跑起來跟噴氣機似的,將來出了社會啥玩意兒不能幹?當然你要非得死磕做個相聲演員啥的,那是有點難度……哦對,你還有個別人沒有的呢,自然卷,哈哈哈……”

  事後,我在夜深人靜里反思,覺著這次談話大方向還是成功的,尤其是最後的總結陳詞,語言質樸,情真意切,當事人甚至已經有了眼圈泛紅的徵兆。唯一的錯誤是不該提自然卷,這是花花的死穴啊死穴,多麼神奇而微妙。

  八月初,天熱到極點。

  小賣部的慡身粉嚴重缺貨,可憐起了痱子的大老爺們兒只能用必殺——撓撓。

  周末也沒人樂意出去放風了,但監獄有規定,不放不行,所以除了花花那種見了籃球就不要命的,大部分人均痛苦不堪。於是所有人都開始盼著被探監,這樣就意味著可以進屋避暑了。

  我也不例外,王八蛋的“馮一路有人來看你”就像天籟。

  但我沒想到來的並不是老頭兒,而是我姑。

  “老頭兒呢?”不需要寒暄,我和這娘們兒的關係一向比白雪公主跟她後媽還要惡劣。

  顯然對方也這麼想,所以完全沒有鋪墊婉轉或者前情提要,直截了當倆字兒:“死了。”

  第25章

  老娘們兒的臉在我眼裡慢慢變形,顴骨增高,下巴縮窄,好像成了一隻狐狸,又或者金剛葫蘆娃里的蛇精。我很想拿孫悟空的金箍棒像揍白骨精那樣給她一棍子,然後她就會魂飛魄散,再沒閒功夫在我面前瞎嗶嗶。

  “大老遠跑過來就為跟我逗個悶子?難為你了啊……”我在玻璃反光中看見自己的冷笑。

  “愛信不信,”女人皺起眉頭,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堆狗屎,“要不是你爸臨死前求我,倒貼錢我都不會來。”

  我還是不信。我怎麼可能信呢?冬天見還好好的,精氣神兒十足,夏天你就告訴我人沒了?這不搞笑嘛。但我不能怒,我要看看這逼娘們兒還有什麼招兒。

  於是我特配合地問:“怎麼死的?”

  女人煩躁的表情有了些許緩和,向來冷漠算計的眼裡罕見地閃過幾絲酸楚:“胃癌,早就發現了,一直沒治。”

  腦袋一陣陣發木,我像個傻逼似的坐在那兒,隔著玻璃,嘴巴不受控制地動起來:“為什麼不治?”

  “呵,你還真有臉問。”女人的語氣尖酸刻薄,極盡挖苦之能事,“你以為我哥有幾個錢,就那麼萬把快,替你賠償那些失主都不夠。去年有個人還上門兒鬧呢,說法院都判了民事賠償,你們家賴著不給。要不是我幫著想法子,你家現在連房子都賣了。”

  “老頭兒……什麼時候……”我想問老頭兒什麼時候過去的,但過去那倆字兒我怎麼都說不出來,仿佛有塊滾燙的烙鐵卡在我的喉嚨,吞不下,吐不出,就在那裡滋啦啦燙著我的皮肉。

  “就這個禮拜一的事兒,昨天已經送去火葬場了。現在墓地也死貴,我可買不起,骨灰就先放那兒寄存了,過兩年你出來了再看著找塊好地兒。”說完,女人看了我一眼,嘖嘖嘖地搖起頭來,“唉,都說養兒防老,要我看,養你這麼個東西還真不如不養。”

  隨便咬咬就算是修剪了的指甲帶著參差不齊的稜角,把我的手心硌出了血,但除了濕濕的,居然感覺不到一丁點兒疼。

  女人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你看我鬧心,我也不樂意對著你,但畢竟是我哥的遺言,好歹我這個當姑的得把話捎到。”

  我湊近玻璃,近到不能再近,眼睛瞪得死死,像要把它燒出洞來:“你說,我聽著呢。”

  女人一臉嫌惡地後退,讓上半身和玻璃間留出足夠的距離,仿佛我是愛滋病毒。

  半天,我才聽見她陰陽怪氣的腔調:“他說也不指望你出來以後能改過自新了,只要別干那種夠槍斃的事兒,平安就好。”

  我愣住,話筒從手中滑落,渾然未覺。

  女人看我的表情像在看神經病,她的嘴巴又動了動,好像是說話了,可我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再然後她走了,我依然呆坐著,茫茫然,不知所措。

  平安,就好?

  我以為這應該是人類最低等的追求。

  不,我從來就沒把它劃到追求的類別。這東西不應該與生俱來不離不棄的麼?所謂追求,應該是錢,權,女人,名聲,社會地位,哪怕狹隘到一輛牛逼的跑車,它也勉強上得了台面。平安?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你當你是伊拉克人民呢?

  有人過來拍我的肩膀。他在說什麼?馮一路你該回監了?不,我還沒看見我爹呢,他說了要來看我的,我還有一大張清單要他幫忙採購呢。監獄那破山寨的花露水根本沒效果,我要六神的,痱子粉也得買,就要強生的,小賣部根本供不上貨,還有什麼來著,對,老伴兒,老頭兒得找個媳婦兒了,三婚四婚離異喪偶帶幾個孩子的都行,不然沒人照顧他啊,一沒人照顧他他就開耍了,喝酒沒個夠……

  我飛起來了,不,是騰雲駕霧。

  好幾個老神仙在半遮半掩的雲彩里沖我招手,有拿拂塵的,拿壽桃的,拿金剛圈的,各個笑容和藹,慈眉善目。他們好像要邀請我過去玩,他們的周圍擺滿了仙桃和人參果。可是我不能,雖然口水直流心也嚮往,但還是不行,爹比長生不老重要。所以我也奮力揮手,說我爹是路痴,走丟了,我得趕在他被人體器官買賣集團盯上之前把他找著……

  “馮一路。”

  誰啊,說了別叫我,我要去找我爹。

  “馮一路!”

  你他媽煩不煩哪,再馮馮馮的我廢了你。

  啪!

  結結實實一耳光扇在我的臉上,伴隨著劇烈疼痛,我的視野逐漸清明。

  驚慌的小瘋子,關切的花花,納悶兒的金大福,眉頭緊蹙的周鋮,四張大臉一起擠在我的視覺框裡,滿滿當當。

  “誰幹的?”這不是探監室,這是十七號,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了自己床上,但我知道自己被扇了,手起刀落,毫不留情,以致左臉火辣辣的疼。

  “我。”周鋮大方承認,同時向我展示他的右手掌,“喏,紅了。”

  我不介意他用這麼形象的方式說明力道,倒是小瘋子破天荒地幫腔:“不能怪他啦,你是不知道剛才你有多嚇人,誰都不讓碰,誰碰打誰,俞輕舟送你回來的時候都想捅電棍了。”

  我沖周鋮笑了下:“謝了。”

  站起來伸個懶腰,把四人嚇了一跳,尤其小瘋子,直接竄至兩米開外。

  我樂不可支,沖他大聲道:“放心吧,哥瘋勁兒過去了。”

  周鋮擔憂地看著我,花花猶豫著想上前,我琢磨了一會兒,隱約明白了什麼,就聽見小瘋子做錯事一般吶吶地說:“你姑來的時候我同學也正好來看我,我真不是故意偷聽的,我就坐你旁邊兒……”

  “暈,我當什麼事兒呢。”飛快打斷小瘋子,我的音調抑揚頓挫比平時還要活潑上幾分,“難道你不聽我爸就不死了,那病是絕症,早晚的事兒,放心,進來時我就知道有這麼一天了,六年啊,大姑娘都能熬成黃臉婆,何況一個乾巴老頭兒?他要真能挨到我出去才是奇事兒呢。安啦安啦,我非常好,沒有任何問題!”

  ……

  安靜,持久而壓抑的。

  我站在十七號中央,被眾人包圍著,他們全都不接話茬兒,只那麼深沉地看著我。

  我不喜歡這目光,就好像死的是老子,而他們在為老子默哀。

  終於金大福扛不住了,發出一記短促卻鏗鏘有力的吶喊:“操!”轉身回床。

  然後是小瘋子,周鋮,全都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領地。

  只剩下花花。他沒轉身,而是徑直向我走來,然後在我沒反應過來時撈起我的手,用指肚輕刮我的掌心。

  我倒吸口涼氣,這回是真覺出疼了。

  花花眯起眼睛,審視似的看我,仿佛我是個秘密袋子,而他要把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揪出來,掰扯清楚,看個明白。

  我倍感壓力,下意識抽回手,然後又開始懊惱,媽的老子怕他幹嘛?別說我什麼都沒藏,就真藏了,還怕一個啞巴?

  所幸花花沒再糾纏。

  看見他坐上窗台,我在心底長舒口氣。

  這個時候,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真的,我情願誰都不搭理我,最好是看都別多看我一眼,讓我一個人呆著就好,靜靜的,沒有任何紛擾的,呆著。

  這天晚上,十七號異常安靜。沒人說話,沒人做愛,連一向打呼嚕打出境界的金大福都變得呼吸均勻,寧靜祥和。

  月光照在地上,鐵欄杆的倒影仍然很像怪獸的牙。

  我把被子拉上來,蒙住頭,整個人縮在裡面像個窩囊廢。

  自打進來,我就在盼著出去,盼著重整旗鼓,盼著腰纏萬貫。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有錯,這年頭哪個行當都是憑本事吃飯,有的在官場上溜須拍馬,有的在工作上營私舞弊,有的拿紅包,有的吃回扣,我不比誰高尚,但也沒比誰低下。不就六年麼,六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不就賊麼,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馮一路就是賊了,那又怎麼著?我是賊又不代表我全家都是賊,你個二了吧唧的老頭兒替我丟什麼人?我都不嫌丟人你替我丟個什麼人!

  誰?誰在拉我被子?

  我不要出來,你他媽別手欠!

  漫長的拉鋸戰,在漆黑的夜裡無聲上演。最終我筋疲力竭,鬆手投降。

  花花蹲在床邊,距離我很近,近到我能夠聞到他身上的肥皂味。

  我想罵你他媽的半夜不睡覺和我較什麼勁,他卻先一步伸出手,用掌心一點點蹭掉我臉上的水漬。

  溫熱的觸感讓我徹底崩潰,更多濕乎乎的東西從眼睛裡爭前恐後往外涌,花花急了,手忙腳亂地擦,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稻糙,我聽見自己哽咽得不成調子的聲音:“這是懲罰,逃不掉的……我不能送我爸最後一程,甚至就是我把他逼死的,他明明還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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