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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鋮意外地挑眉,隨即露出好笑的表情:“這是技術問題。”

  “你技術真好。”我白他一眼,接著看向球場,花花不知什麼時候倒地了,還有對方的一個傢伙,倆人都抱著球不撒手,最後好幾個人撲上去才拉開,小瘋子罵罵咧咧也不知道是批評花花還是抨擊對手,我豎起耳朵仔細聽,哦,雙管齊下誰都沒倖免,“其實這裡面真挺悶的,”收回目光,我再次看向周鋮,“我可能就是想找件事情做。”

  周鋮點點頭:“看出來了。”

  “退一步講,花花天天在我眼前晃,我沒辦法做到視而不見。一天兩天還好,三年五年的誰也不是鐵石心腸。你擔心出獄之後,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出獄之後則麼樣,還有這麼些年呢,但我這兩天總在想,你說人都知道自己要死,幹嘛還一天三餐頓頓不落,不就為多活兩天麼?”

  “所以你想明白了?”

  “大部分吧,但就一件事兒沒想通。這兩天我一直琢磨,怎麼琢磨都覺得沒道理,我對人好還有錯了?媽的搞得老子身心俱疲。我沒你那戰略眼光,也沒想那麼遠,我就假設了個挺不吉利的事兒。如果花花只有二十四年的壽命,他今年二十三了吧,那在他臨死的時候,跟保爾柯察金似的也回顧這一輩子,你覺著哪個總結陳詞更好?這世界上就沒一個人對我好過,還是,這世界上起碼有一個人對我好過?”

  “如果他八十歲才死呢?”周鋮幽幽地問。

  “同一個道理,”我說,“雖然得到又失去看起來比從沒得到過痛苦,但其實人還是想得到。小時候不有個課外讀物叫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嘛,你看過沒?我覺得換位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了,就像那個獄警,可能花花現在還會埋怨他,但再過些年,五年,十年,他的怒氣怨氣都散了,就剩下對那個人的惦記了,不知道他調到什麼地方,過得好不好。相信我沒錯,這玩意兒就跟初戀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蹲累了,周鋮也坐下來:“我好像有點兒被你說服了。”

  “其實我沒想把自己弄得多高尚,還像個神經病似的天天冥想,都是跟你攪和的!”我奪過他的書敲他腦袋,一下不解氣,再來一下,“就身邊有個招人疼的弟弟,我關心一下,屁大點兒事!”

  周鋮不著痕跡地把書撿回去,放到身後,才一本正經地點頭:“也對。”

  我黑線:“你們一個個都他媽的不正常!”

  “嗯。”

  “就我正常!”

  “嗯。”

  “我早晚也讓你們帶得不正常!”

  “嗯。”

  “再嗯信不信我揍你?”

  “金大福可以幫我報仇。”

  “……靠!你敢不敢有點兒出息!”

  和周鋮聊得正火熱,花花忽然跑過來拉我,給我嚇一跳,連說帶比劃半天,我才弄明白合著對方有個倒霉蛋讓金大福撞得七葷八素無法再戰,容愷扯嗓子呼籲半天再沒人肯上場,於是花花過來拉壯丁了。

  “你可饒了我吧,我就不是運動那塊料!”我死賴在地上不起來,要不是礙於形象,我能去抱周鋮大腿。

  花花皺眉,拉住我的衣服執著地扯啊扯。

  “鋮鋮……”我扭頭呼救。

  後者給予我祝福的微笑:“保重。”

  操,你個沒良心的!

  拗不過花花,也為了防止走光,我只好悻悻地投入籃球大軍,要知道我念書那會兒一千米就沒及過格!

  事實證明,白開水放上一百年也變不成陳年女兒紅。大金子和花花沒技術,但有蠻力啊,小瘋子體力差點兒,架不住人家有頭腦有技術,我可倒好,純粹一三無產品,於是在場上就是來來回回練習往返跑,偶爾有球砸過來,我便靈巧閃過,弄得容愷哈哈樂,說馮一路你他媽是打籃球還是玩躲避球啊!最鬱悶的當屬我所在的隊伍,紛紛指責我是臥底,說這哪是五打五,分明是四打六!

  群眾的忍耐是有限的,於是半小時後,我被成功遣送回觀眾席。

  還是花花送我下場的,沉靜的眼睛裡滿是鄙視。

  之後花花再沒找我打籃球,他自己倒是玩得不亦樂乎,仿佛真愛上了這項運動,只要一放風,就粘在球場下不來了。我省了心,再不用費勁巴拉的去搜尋,生怕他晃蕩到哪個陰暗角落又生事。

  天越來越涼,獄裡統一換上了秋冬囚服。

  郊外風大,囚服一吹就透,所以我又在裡面穿了兩層秋衣,每到放風時候,就像地主老財似的兩手插袖子裡,尋個背風的地兒,和這個聊聊天,和那個說說話。

  我挺喜歡和周鋮這人說話,不光是因為花花的事兒。首先,他的思路很正常,不會像小瘋子那樣前一秒還拜金主義呢後一秒就跳到狹義相對論;其次,他不跟你拐著彎兒說話,有一說一,談到不想說的,就微笑,隨你怎麼問,他就是不說,卻也不會編個瞎話兒蒙你;第三,就是和周鋮談話讓我特有成就感。有好幾件事兒,周鋮的結束語都是我這話就跟你一人說過,麻煩保密。

  我這輩子還沒讓人這麼看得起過。這是真話。

  這些事兒里還包括一件我從入獄就特好奇而遲遲沒尋到答案的,那就是周鋮到底過失殺了什麼人才進來的。摸著良心講,我是橫看豎看沒瞧出來這人身上有一丁點兒殺人犯的氣度。但聽周鋮講完,我覺著又能理解了。說白了其實挺簡單個事兒,他跟一人好了,那人有暴力傾向,他想分手,沒分成,那人無所不用其極的折騰,後來他準備跳樓,那個人跑過來和他一頓糾纏,結果摔下去的是對方。箇中詳細他沒講,我也就沒問,但聯想大金子媳婦兒來那兩天他的反常,我覺著這故事可信,所以我就信了。

  我見過不少這樣的人,平時瞧著溫溫和和,可真要發起狠來,比誰都豁得出去。

  後來找個不經意的當口我問了一嘴他和那人一起的時候在上還是在下,周鋮沒矯情,直接說在下,然後微笑著補了句,好奇害死貓。我說我屬兔!

  有時候我也和王八蛋聊天,但都挑沒其他管教在場的時候,很低調。我知道了王八蛋和我同齡,爹媽都是普通的國企職工,念完警校畢業就分這裡來了,至今沒有升遷的希望。談過六個對象兒,最近一個因為女的要先買房再結婚而且房產證必須寫女方父母的名字而分道揚鑣。

  進來五百多天,我的心態一直在變,十七號乃至全監獄的其他人應該都一樣,剛進來的煩躁,進來幾年的麻木,快出獄的興奮和蠢蠢欲動。

  唯獨俞輕舟,沒有。

  N年如一日,我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特早,十一月中旬,就飄飄揚揚下來了,早晨上工的時候地上薄薄一層,不注意還以為是霜。那之後沒兩天,老頭兒來了。管教喊馮一路有人探監時,我還以為耳朵出現了幻覺。

  不過終究是爺倆兒,一年的空白完全沒對我們造成影響。我看他比去年精神不少,遂瞬間就恢復了頑劣本性:“難為你還記著我。”

  老頭兒白我一眼,沒稀得罵我,自顧自道:“入冬了,給你拿兩件兒保暖內衣,本來還想買棉鞋的,你姑說這裡面不讓,都得穿統一發的?”

  姑,你得是有多恨我啊,不就小時候欺負欺負你兒子麼!

  “嗯嗯。”監獄是發鞋,不過要在裡面多穿四雙襪子。

  “在裡面沒鬧事吧,一定要規規矩矩接受改造……”

  “出來也好重新做人,爸,你能有點兒新鮮的不?”

  “我聽說……”老頭兒忽然神神秘秘湊近話筒,小聲兒道,“裡面有挺多男的和男的……你沒給我亂搞吧?”

  我無力扶額:“您老人家哪個棋友這麼不靠譜啊。”

  老頭兒驚訝了:“你怎麼知道?”

  我黑線:“因為你的交友圈除了下棋就是居委會,我就不信那些七八十的小腳老太太好意思跟你說這個!”

  老頭兒被逗樂了,一個勁兒說:“我看進來這裡挺好,都把你改造聰明了。”

  我都懶得貧嘴了,這人一輩子沒自信過,就不能是遺傳基因的功勞?!

  用手拄著下巴,我無意識地往旁邊瞥一眼,哪成想就驚那兒了——金大福和周鋮毗鄰而坐,鋼化玻璃外面分別是金媳婦兒和周姐。

  我很不厚道地想起一句廣告詞:有些風景,一生難求。

  第21章

  金大福的媳婦兒是個很難讓人忽視的女人,如果走在街上,絕對會牢牢抓住人民群眾的視線。這樣描述可能還不夠具體,那麼換個說法吧——她和金大福就是配套來的,天生一對。據我目測,金家媳婦兒身高在一米七以上,體態豐盈,略顯壯碩。五官普通,但勝在霸氣逼人,敢於完全素顏,毫不在乎地袒露著粗糙的皮膚和眼角的細紋。

  兩個人應該在談兒子的事情,因為金大福說了句“一年級就補課早了點兒吧”,之後就是一系列的成長教育規劃,從小學談到初中,從初中談到大學,甚至將來要選什麼專業。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金大福不光是個流氓,混混,犯人,脾氣暴躁者,雙性戀,他還是個父親。原來這種角色不需要學習培養或者努力融入什麼的,完全可以無師自通。

  如果金大福不在這裡,我想,外面會多一個挺和諧的家庭。

  周鋮一直在跟他的姐姐說話,聲音不高不低,語調淡然舒緩,和平日裡一樣。我懷著一種不太厚道的微妙心理想從周鋮寧靜祥和的側臉中找到情緒的裂fèng,但是真沒有。他就一直看著玻璃外有些瘦弱的女人,時而皺眉,多數則是靜靜微笑,冷不丁還會蹦出句撒嬌意味濃厚的“姐你饒了我吧”,刺激得我從頭到腳麻蘇蘇。

  “你怎麼還是這個德行,哪有事兒哪到,不怕把脖子抻折了。”圍觀得太銷魂,被冷落的老頭兒不樂意了。

  我訕訕地收回八卦之心,朝他嘆口氣:“算了,不能指望你理解什麼是情趣。”

  老頭兒像是要砸破玻璃過來收拾我。

  中氣十足,我打量著,心想真不錯。

  老頭兒來的早,會面自然也結束的早,周鋮和金大福還在繼續,小瘋子則剛剛在路上跟我擦肩——他的同學也來了,於是推開十七號的門,就看見花花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窗台上。

  開門聲引得他回過頭來,看見是我,眨了下眼睛,仿佛在說: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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