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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清雪帶他出了中尉署,毫不遮掩的走上太常街去。此時剛過了寅時不久,城中道上極靜,有時遇上一隊兵士,他們見了蘇清雪,匆匆行禮便即離去,竟將謝百同視作無物。蘇清雪道:“這些人是從建章宮來的,沒一人識得你。”

  兩人出了直城門,蘇清雪騎來的馬匹仍是乖乖的在城外等著,看見蘇清雪過來,歡喜的迎上去挨擦騰躍。蘇清雪溫柔的拍拍它額頭,手指輕梳它鬃毛,轉頭道:“你騎著它走罷,路上本埋伏了一些人,但該是能認出這匹浮雲來。”

  謝百同再不多言,躍上馬去,忽道:“陛下對你的情分,有幾分能靠得住?”蘇清雪微怔一下,隨即便笑道:“有情不見得便好好待我,無情也未必容不下我。你快走罷。”謝百同點頭,催馬去了。蘇清雪立在城門下看著,忽然叫道:“等等!”謝百同勒住馬,回頭道:“什麼事?”蘇清雪微眯了眯眼,遠遠的道:“你的劍沒了,帶上這個罷。”解下腰間的“清雪”,揚手擲了過去。謝百同接住了,叫道:“多謝!”將劍系在腰間,遠遠的縱馬去了。

  蘇清雪輕搖了搖頭,走回未央宮清涼殿去。外頭已是密無聲息的換過一番天日,殿中卻是一切如常,絲毫不見驚惶緊張之象。小九過來侍侯蘇清雪換了外衣,見他臉帶倦色,便不多說,只將他安置在偏殿歇息。蘇清雪在榻上歇了一會兒,卻不知不覺的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覺有人輕輕搖著自己肩膀,睜開眼來,是南軒正看著自己,滿臉的振奮喜悅。蘇清雪半閉著眼打個呵欠,懶道:“我累了,別吵。”南軒全無睡意的柔聲笑道:“我帶你去歇息。”將他抱到自己日常宿的延清室中,放在畫石紋錦床上,輕輕替他寬了外袍。這皇帝龍床清涼舒適之極,與偏殿的臥榻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蘇清雪安適的閉上了眼睛,懶懶的道:“我只睡一會兒。你叫人弄些點心,忙了一個晚上,有些餓了。”南軒笑道:“我自然知道。”一旁宮人捧了玉晶盤過來,小心的放在床邊的祥雲螭龍托台上,盤中高高堆著冰塊,冰玉晶瑩,俱是玲瓏剔透。這玉晶盤是千塗國所貢,本有一雙,先帝時曾有一次用在寢宮裡,一名宮人只道有冰無盤,怕濕了地面,急忙過來收拾,卻不慎將其中一隻玉盤打碎了。

  南軒將蘇清雪的外袍放在一旁,去解他髮髻,有意無意的撥弄他貼身的雲素短襯袍。忽然一眼看到那襯袍角上染了幾滴鮮血,那絲袍潔白如雪,染了血滴,明明是猙獰,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艷麗鮮明。南軒看著那血,心中說不出是何滋味,停了半晌,只輕輕的將紫琉璃帳放了下來,緩緩步出寢宮去。

  小九一直在延清室外候著,聽見蘇清雪餓了的話,見南軒出來,便問道:“陛下,雪公子的膳點,要選哪幾樣?”一邊從小內侍手中取過早膳單子呈給南軒。蘇清雪在宮裡時,日日的膳食點心且不論,便是用什麼盤碟碗筷,也都是南軒親自選定的。

  南軒此時心中煩悶,只揮了揮手道:“叫人揀他素日愛吃的隨意做幾樣便是。”小九不敢多說,應了一聲“是”,便選了幾樣菜點名目,交給小內侍送到御膳房裡吩咐照做,仍是垂手侍立在一旁。南軒停了一會兒,看了他一眼,道:“陪朕四處走走。”小九想起上次在甘泉宮時,陛下也是命自己陪著“隨意走走”,卻將自己三魂六魄嚇去一多半。心裡不由打了個突,卻只得跟過去隨侍。

  南軒沿著五色砌石甬道一路緩緩走去,卻始終不發一語。小九也不敢多話,低頭行了一路,抬眼看看前面,已是將到石渠閣了。卻聽南軒和善的問道:“小九,你跟我多久了。”小九忙收了心思,答道:“臣奴自八歲進宮,十一歲時便貼身侍侯陛下,到如今已經十三年了。”南軒點了點頭,道:“這十年來,巴結討好你的人,該是不少罷。”小九心裡一驚,卻不害怕,低著頭答道:“臣奴一心侍奉陛下,錯處有過許多,可從不敢有背主作竊之心。”

  南軒不答,淡淡道:“後來清雪進宮做伴讀,你卻同他很是要好。”小九道:“是。雪公子性子冷淡,面上看來,似是別人不如待臣奴親善;可臣奴不知給那些人戳過多少次脊梁骨,雪公子卻從不屑做這等偷偷摸摸的事。他心地也好。”南軒道:“你怎知他心地好。”想起那素袍上的血滴來。

  小九道:“那已是七八年前之事,一日大雨過後,雪公子在樹底的糙叢里揀了一隻小小的辱燕兒,當時依臣奴說,那燕子多半是養不活的,便要將它扔了。雪公子卻不肯,將它拿回去餵了十幾日,直到它自己能飛才放生了。之後好些天都有許多燕子在雪公子的住處外鳴叫作謝。”南軒想起這事自己也是見過的,頓了一頓,微嘆道:“他如今卻同從前不大一樣了。”小九低下了頭思忖半晌,大著膽子道:“雪公子縱是性情變了一些,對陛下的心意卻是從未變過一分一毫的。”

  南軒不語,良久吁了口氣,道:“你說的不錯。回去罷。”兩人已是出來大半個時辰。

  南軒回了清涼殿時,恰好看見兩名內侍抬了描金小几,正撤下殘菜來,見了南軒,急忙跪下行禮。南軒粗粗掃了一眼那几上,每樣菜餚都似是只略略動了動,不由心中歉疚,問道:“蘇侯爺說什麼了?不合口味麼?”那內侍伏在地上,答道:“回稟陛下,蘇侯爺還未醒,是臣奴等來得早了。”南軒放下心來,細看了看那六道菜餚細點,道:“將荔枝白腰子、奶房玉蕊羹、蜜餞捶藕這三樣撤下去,只換一道皂角鋌子上來。菜冷了便重做,蘇侯爺說出一句‘不好’來,御膳房那些人也不用活了。”兩名內侍忙不迭的答應著。

  南軒不再理會別人,便要去延清室中看蘇清雪睡得怎樣,忽有一名內侍從正殿過來,稟道:“陛下,韓肖韓大人求見,正在清涼殿前殿候著。”南軒頓住腳步,想了一想,吩咐小九好生照料著蘇清雪,自往前面正殿去了。

  南軒在正殿座上坐下,韓肖見禮畢了,便向南軒回稟如何誘開城門、如何直入宮門控住北軍、如何擒住謝秋重,又將蘇清雪計殺了八名北軍校尉之事轉述了一番。這些事情南軒昨夜便早已知道,此時卻也禁不住喜歡,著實獎慰了韓肖幾句。又笑問:“那謝百同擒住了麼?”

  韓肖面現難色,跪下道:“微臣無能,請陛下恕罪。”南軒皺了皺眉,道:“他怎樣逃出去的?”韓肖磕了一個頭,毫不懼怕的道:“微臣不知。”南軒淡淡舒開眉頭,聲音卻沉了下去,道:“他走脫倒也罷了,你竟不知他是如何逃脫的?”韓肖道:“是微臣的失職。但微臣細細問過屬下之人,當時蘇侯爺已帶人將他擒住,卻將手下之人全遣走了。此後謝百同便不知去向,官道上的守衛之人卻曾見陛下的御馬浮雲過去。”南軒頓了一頓,似是未料想到此事,隨即淡淡說道:“知道了,你退下罷。”韓肖遵命行禮退下。

  韓肖剛剛離了清涼殿,南軒便沉下了臉,仍是坐在原處,狠狠咬著牙思量了一會兒,便氣沖沖的起身往延清室去。小九正在門前守著,見南軒過來,忙道:“陛下,雪公子還未睡醒,適才……”說了一半才見南軒滿臉怒色,嚇得不敢再多言語。南軒帶著怒氣道:“待他醒了,派人回稟一聲。”說完便去了。

  蘇清雪說是只睡一會兒,漸漸的日頭西斜,卻只是睡著,外面候著的菜餚已是重做了六回。南軒在偏殿來來回回的踱步,好不容易等宮人回稟說蘇侯爺醒了,便大步邁進延清室去,見蘇清雪剛睡醒不久,只著了那素白襯袍,倚在床頭啜著雙花荷葉露。張口便問道:“謝百同是你放走的?”蘇清雪將手中的茶鍾放下,抬頭道:“是我。怎麼?”南軒氣道:“怎麼?我辛苦等到謝百同回京這才動手,你卻一抬手便將他放走了!你不是別人,知道區區一個謝秋重我還未看在眼裡,忍他到如今是為了什麼?你還問怎麼?”

  蘇清雪看他當真動了氣,立起身來,柔聲道:“他同我談過一些軍前之事,軍中一時少不得這人,扣住他只怕軍心不穩,於大局不利。如今作個人情放他走了,也沒什麼不妥。”南軒怒道:“自然沒什麼不妥!好人你做了,人情你送了,事事想得周全萬分,還有什麼不妥的?謝百同在軍中實與大將軍無異,我自然是半點也不知道,虧你好心提點!”

  蘇清雪驚得抬起了頭來看他,半晌肩頭微微一抖,左足向後輕輕退了一步,似是不信南軒竟會說出這話來。停了一停,微顫著低頭道:“微臣知罪,請陛下降罪責罰便是。”南軒話一出口便隱隱覺得不該,聽他如此說話,心中愈覺後悔。緩了口氣,低道:“清雪……”上前握住他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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