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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了?”路易一愣,“什麼叫沒了?”

  他其實有些明白,但是實在不敢相信。

  “唉……沒了就是去了。”

  “去了——去了,你說清楚些呀,去了是什麼啊?”路易抓著貝利爾的手比原先抓得更緊了十分,“你說呀!”

  “去了就是沒有了——世上再也沒有愛羅這個人了,孩子啊——”

  不不,不要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我會受不了的,等我們都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再慢慢地講給我聽,到那個時候,到那個時候——

  可是路易的這番心意根本沒傳遞到貝利爾那裡去,他只管往下講:“愛羅他覺得對不起你媽的囑託,一定要找到你,所以託了我跟他一起來查訪你的下落,路上的條件不比紐斯特里亞,他又急著尋到你,生怕你吃苦,路上不講究,喝了不乾淨的生水,就……”

  不不不,我不要聽,這一定都是騙我的,都是拿我尋開心的,都是……

  他想哭,卻只從喉嚨里發出了幾聲嗚咽,眼前的景物,漸漸地都模糊了起來。

  第397章 生如朝露

  路易在恍惚中根本不在意自己身在何方,愛羅怎麼會沒了呢?像他那樣壯壯實實的孩子,本來可以像珍妮那樣,長成一個橡樹般結實的小伙子的,怎麼會因為一口不乾淨的水,就沒有了呢?他實在不肯相信,他總覺得這不會是真的,等他回到紐斯特里亞,就會看到那個討厭的愛羅,還是那樣一副令人討厭的嘴臉,喋喋不休地跟他說什麼“陛下說了未成年人不能喝酒”“陛下說了你不能再拖作業”“陛下說……”好像他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

  可他的的確確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啊!

  他因為任性妄為,荒廢功課,讓愛羅永遠跟在他後面憂心忡忡,他因為自私自利,覺得母親應該永遠無條件陪伴他、愛他,無視他的母親同時還要對整個國家的運轉和安全負責,早已經忙得全年無休的事實,上街鬧事,為紐斯特里亞平白增添了更多不安定的因素,他無視自己闖的各種各樣的禍,無視別人一直在為他收拾爛攤子,覺得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應該是天使般完美,同時還要像聖母一般愛他,做不到這點,他就抱怨、惹事、出走……直到——唉,他和他的親人們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

  如今,他黑了、瘦了,身上多了許多的鞭痕,年幼的心靈上則有更多的創傷,這些日子遭遇的悲慘、他親手釀就的苦酒將在未來的無數歲月里被他反覆回味,哎呀,他還沒有懂得時光能夠沖淡一切的道理,他現在滿心都是對未來的恐懼——對未來回到紐斯特里亞,卻沒有一個蠢愛羅在那裡等著對他喋喋不休的恐懼,想到這裡。就是得救在他看起來也不值得歡喜了。

  他的耳邊是獵獵風響,天光大亮起來,山川水澤都漸漸地顯露出了輪廓。貝利爾並不敢放慢速度,他曉得在這些地方。白天並不比夜晚更加安全,更何況路易的買主們隨時都可以追趕上來。他也為愛羅悲傷,那是個正直勇敢而且守信重諾的孩子,哦,雖然他還是個孩子,但卻擁有仿佛傳說中的騎士的品格,這樣的人將來的成就是無限的,簡直可以預見到他會怎樣地造福紐斯特里亞——倘若他有將來的話……不過。貝利爾遠比路易年長,在參謀部和海軍的日子也沒有白呆,他知道在這個時代,人的生命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樣易逝去,當初,愛羅在曠野中默默死去的時候,他撇撇嘴,對自己說:“這就是結局——當年先國王與烏爾里希公爵聯姻,雄心勃勃地建立了海軍,準備驅逐禍亂紐斯特里亞的北方人。但是一場風暴就將他的海軍、雄心和王國都化為了烏有,如今這個孩子雖然發了願,但是神沒有給他實現願望的機會。就這樣罷——”

  他嘴裡這樣念著,卻還是東張西望,並懷著一種莫名的期望在心裡為這次他本來不情願參加的搜尋能有個結果而向神明許了個願,天可憐見,他本來在信仰上是緊跟他那位短腿上司的,這次居然動搖了!

  而且他居然緊接著就逮到了那個跟發羊癲瘋一樣的瘋子苦修者!

  他認得他!

  傑弗里會的打扮,貝利爾是認得的,這個修會的苦修者雖說不止一個,能長得和紐斯特里亞總主教頗為相似的——貝利爾絕對不認為自己會抓錯人!

  本來。他是準備即使和總主教撕破臉皮,也要從這個苦修者嘴裡撬出路易王子的下落的。大不了,大不了以後他再跟那個紅頭髮一起被流放到什麼鳥不拉屎的鄉下去——只要對愛羅有個交待就行!對那個對他有那麼大期望的愛羅有個交待就行!

  結果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苦修者這次居然頗為配合,不但告訴他前後的經過,還主動提出,利用教會和傑弗里修會的關係,幫他尋找路易的下落!

  這實在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就算是……就算是神明的幫助,這也太……太順利了一點吧!

  因為這樣的緣故,貝利爾一路絲毫都不敢鬆懈,即使苦修者幫他尋找到了路易的下落,又幫他拐出了路易,他心裡還是時不時地打鼓,總覺得對方背後隱藏著一個什麼巨大的陰謀,也許等他放鬆下來,以為安全了,苦修者就會把臉一抹,杯子一扔,兩旁冒出無數刀斧手……所以,他一邊毫不放鬆地繼續趕路,一邊還不時回頭,等著苦修者變臉。

  然而,當路邊真的出現了打劫的強盜的時候,第一個出聲提醒他、又主動幫他抵擋的卻是苦修者,而不是依然沉浸在恍惚當中的路易。他和苦修者都不怎樣擅長戰鬥,吃了不少虧,要不是裝備著貝利爾從紐斯特里亞帶來的好鎧甲好武器,要不是敵人也就是那種路邊強盜的水平,武器更是粗劣,他們怕是看不到阿代爾的部隊了。

  倘若短腿參謀長在軍中,路易恐怕還不能慶幸自己得救,而阿代爾對紐斯特里亞並無參謀長那種赤膽忠心,他還懷著萬一紐斯特里亞內亂的話可以趁機撈一把的想法,所以一個無能的繼承人在他眼裡並不是怎樣該死。貝利爾和路易在船上各得到了一個舒適的艙房,與他們的身份相稱的可口的飲食,也許及不上在紐斯特里亞的時光,但是對剛剛經歷了那種噩夢的兩人來說,這就足夠讓他們放鬆身心了。

  同時,苦修者也得到了與他的身份——從紐斯特里亞拐走路易王子的嫌疑人的身份——相稱的待遇——單人牢房。

  “他會怎樣呢?”回程的路上,貝利爾與阿代爾閒談的時候,曾經提起過他。

  “他?會有一場審判等著他吧。”

  這似乎是必然的,貝利爾點了點頭,對這個話題表示沒有異議,然而所有的人都想不到,等待著紐斯特里亞的總主教和他的表兄的,會是怎樣的未來。

  第398章 造化弄人

  紐斯特里亞海軍再一次滿載勝利的榮耀與各種合法的和不合法的戰利品歸來,全阿羅納埃爾為他們驕傲和想趁機做些買賣的人都涌去歡迎他們。這種光輝的閱兵是新政府所鼓勵的,從港口到主要大街都提前掃除乾淨,用鮮花和綠葉裝飾起來,城市警衛們都換上了節日的盛裝——因為他們的禮服新近又增添了女王的織場出產的鮮艷的緞帶,所以那種情形真是好看極了——當得勝的海軍們氣宇軒昂地踩著樂隊的鼓點走過主要大街的時候,雪白的鴿子被放飛,七座人工噴泉一起向天空噴灑芬芳的牛辱與葡萄酒,觀禮台上國家大教堂的合唱團的歌聲繚繞,直衝天際。

  路易以前也曾經參加過好幾次這種歡迎儀式,其中一次歡迎的還是他自己的母親,那時候他對這些都不以為然,覺得不過是一種愚弄百姓當炮灰,煽動戰爭狂熱的手段罷了——他自己當然就是那種清醒獨立、不被煽動、不當炮灰的聰明人士羅——然而,此刻當他經歷過在異國他鄉顛沛流離的苦難生活,再見到這儀式、這場面的時候,卻不由得感慨萬千,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從前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了。

  也許有一些犧牲是白費的,也許有一些犧牲是愚蠢的,也許有一些犧牲本來並不必要——肯定有一些犧牲從表面上來看並沒有給犧牲者的家族帶來什麼直接的好處——然而,從不鼓動白費、愚蠢、不必要的犧牲的地方,他小路易已經見識過了,在那裡沒有犧牲,因為犧牲需要亡者的自願,奴役和屠殺卻不需要。

  哦。錯了,在那種地方,還是有人犧牲的。奧拉布大叔,還有。愛羅……

  “貝利爾叔叔。”他拽了拽對方的衣服。

  “恩?”

  “能幫我一個忙麼?”

  貝利爾挑了挑眉毛:“什麼忙?”

  第二天,貝利爾到國家大教堂詢問為兩位葬身在異國他鄉、不幸沒有能夠回歸紐斯特里亞的亡者舉辦歸魂祭禮所需要的費用和其他必須的東西,從前他是個緊隨短腿上司的唯物主義者,現在卻覺得為愛羅辦些什麼並不是他信仰不堅定,而是跟海軍凱旋式一樣的必要儀式,為此花費些什麼也是值得的(就算小王子到時候給不出錢來,他用自己的薪金收入付了也行),不過。在他詢問祭禮細節的時候,明顯察覺到了一些不和諧之處,稍加打聽,就從某個嘴撅得可以掛油瓶的紅頭髮那裡聽到了不少八卦——

  最可敬的紐斯特里亞總主教本人對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親人的歸國並不感到多麼高興,恩,這是官方說法,紅頭髮的私人說法是,“他恨不能生吃了對方。”

  不得不說,作為能夠和總主教當面鑼對鑼鼓對鼓地大吵而聞名整個阿羅納埃爾的紅髮前修女的神經十分之粗,她對細微感情的領悟向來不敏銳。所以她沒有發覺,作為帶來這個壞消息的使者,以及她上次越級和艾米麗去匯報攪亂女王陛下情緒的帳二合一。總主教恨不能順便也把她生吃了,不蘸調料的那種吃法。

  所以,她對接下來和總主教的一場大吵也絲毫地沒有準備。

  “不就是他表哥想見見他麼,他反應那麼大做什麼?”紅頭髮形容的“反應大”,指的是總主教指著門的方向對她說了好幾個滾字,“對方可是他親表哥哎!想見見怎麼了?還能殺了他嗎?”

  可以想見,確實曾經差點被表哥殺了的總主教對她的這句不以為然的話會有多大反應了。

  當然,最終的結果——紅頭髮前修女占盡了嗓門粗聲音大的優勢,無奈官大一級壓死人。胳膊扭不過大腿,在她滔滔不絕地講述兄友弟恭的大道理的時候。總主教輕輕一拉鈴繩,四五個警衛就一擁而上將她發配。哦是發送到了諮詢服務處這個“可以盡情發揮她優勢和特長(嗓門)”的地方來了。

  至於他那位親愛的表哥,“在牢里發霉去吧”就是總主教的最終結論了,末了,還加上了一句提到他這位世界上唯一僅有的親人的時候時常發願的祈禱:“他要是死了該多好!”

  不知前因後果的紅髮前修女覺得總主教這番舉動十分不近人情,是呀,對方的確辜負了他的款待,幹了不少比如煽動反對女王政府、拐帶路易王子的事情,讓總主教不管在朝廷還是在女王陛下面前都很難做人,但是,路易自己也幹了不少壞事,而女王這次都看在他是自己兒子的份上原諒他了啊,為什麼總主教平時布道的時候喜歡說仁慈,這時候卻不肯寬恕他的血親呢?她為此再次去監獄探望犯人的時候非常遲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的表弟不願意見他,也不願意接受他的任何書信的事情,但是對方比她更了解一切,並沒有追問她,只是悲傷地凝望那間四面不見天光的囚室的上方,也再不提讓她帶話的事情。

  這無言的回答比厲聲的質問還要讓紅髮修女難過,她又努力了兩次,總主教的立場卻沒有絲毫軟化,直到一個噩耗如霹靂般傳來。

  那天朝會上總主教罕見地沒有出席,當在場的人知道原委後,大魔王羅怡火速趕往監獄,在關押危害國家的重犯的地下囚室的最深處的一間,她看到了一個瑟縮的身影。

  “他臨終的時候,告訴我,他在坎特修道院裡見到了一個瘋癲的教士,那個教士看到他的相貌,把他認作了另外一個人——他的生父——神明哪!他的生父不是我姨母的合法丈夫,不是他以為的那個還沒來得及見到他出世就葬身大海的可憐人——他的生父是前圖爾內斯特主教若瑟的一個手下,負責我們外公家那片教區——他們在神明的光輝遮蔽下有了一個罪惡的果實,他們將它偽裝成另一棵樹的孩子,又害怕孩子的長相泄露他們的秘密,就……逼迫那個不幸的人冒著暴風雨出海,為他懷孕的妻子撈取新鮮的牡蠣,啊,神明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

  他眼神渙散,只顧抒發自己的情感,根本沒注意到在對誰說話:“他們的計謀成功了,但是死者的血不肯放過他們,遺孤的眼睛時時刻刻都在注視著他們,多少祭禮和祈禱都洗不清他們的罪孽,在這種可怖的壓力之下,一個人去了以苦修聞名的傑弗里會,被拋棄的另一個人領著孩子,孤苦無依,懷恨死去——只是這重擔卻要活著的人擔負!”

  他不知道苦修者在信仰破滅的最後歲月中經歷著怎樣的絕望,嚴父慈母是假象,信仰是偽裝,導師是造成這一切的根源,他生於罪孽,無論怎樣的苦修,都不可能在天國得到嚮往的全家團聚,天哪,兩個殺人犯,兩個偽信者,滿浴著無辜者的血,那會是什麼樣的團聚喲!他在最後奮力向紐斯特里亞回歸,拼命掙扎著向他——他在這世界上的唯一最後僅有的血脈親人伸出手去——卻被無情地擋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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