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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眾人噤聲,無人再多話語。

  婦妌不囉嗦,命貞人把卜骨收拾好呈與商王,沒多久,便宣布貞問結束。

  眾人各自告禮,紛紛散去,唯有貞人轂仍坐在席上。他望著人影疏離,心中深深嘆氣。散了也好,他想,從此不問世事,稼穡間安度殘年,亦是上佳歸處。

  “我聽說貞人要返鄉中,何時啟程?”

  一個聲音緩緩傳來,婦妌看著他,面帶微笑。

  “過幾日。”貞人轂躬身道。

  婦妌道:“我為貞人備了些贈禮,但願一路坦途。”

  貞人轂眉間一動,少頃,深深一禮。

  廟宮外面,天空瑩藍,陽光和煦。

  婦妌的翟車停在宮門外,她正要登車,忽而見躍走過來。

  “多謝母親。”他向婦妌行禮。

  婦妌看著他,唇角勾了勾。

  “勿忘了你的誓言。”她淡淡道,說罷,登車而去。

  “誓言?”看著婦妌的翟車遠去,少雀走過來,疑惑地問,“什麼誓言?”

  躍沒有答話,神采間卻似乎卸去了多日的沉重,恢復了熠熠明亮。

  貞問才完畢,躍的宮前已經備好了車馬。二馬並馳的兵車,統共五乘,從人早已整裝,一副要趕路的架勢。

  “從人也乘車?”少雀大為不解,“不過祭祀河伯,這般著急做甚?”

  “我想趕快些。”躍沖他笑笑,說罷,目光轉向不遠處的載。

  他一直立在那裡,默然不語。

  躍走到他面前,“我去了。”

  “嗯。”載雙目沉靜。

  躍看著他的臉,陽光下,那眉眼在他看來仍然帶著些稚氣,卻不像從前那樣喜怒於形。他這個最親近的弟弟,已經學會掩蓋心事了。

  “載,”躍瞳中幽遠如天空,低低道,“我的東西你盡可拿走,性命亦然。”他停了停,“可是她,我不能給你。”

  話語如同頭頂的烈日,陡然將二人間隱藏得最深的東西曝開。

  載呼吸一窒,心跳隱撞,卻並沒有想像中的難受和倉惶。

  “我知曉。”他輕聲道。

  躍雙手握在他的肩上,與他平視,“你是我最愛的弟弟。”

  載面紅耳赤,抬起頭。

  他牽牽唇角,聲音清澈:“你也是我最愛的兄長。”

  躍笑起來,陽光下,眼眶中光澤溫暖。

  “我這些日子不在,好好照顧父親。”躍用力一拍他的手臂,說罷,轉身登車。

  馭者呼喝,車馬轔轔,揚起淡淡的塵霧。

  載看著車上那個高大的身影遠去,許久,仍立在原地。

  “載!”少雀懶洋洋地朝他喊了一聲。

  載回頭。

  少雀揚揚手中的戈:“聽說你得了隕刀,來與我這隕戈比試比試?”

  載咧嘴笑了笑。

  “比就比!”他昂頭,聲音滿是鬥志,說罷,大步朝少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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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風穿過半閉的窗戶吹入室中,溫柔和緩,罌露在衣被外的手指像觸到了什麼,動了動。

  她睜眼,陽光下,糙地柔軟,野花開遍。

  一個頎長的身影立在面前,頭背著燦燦的日頭,面龐的輪廓英俊而熟悉。

  糙葉在風中搖曳,撫過罌的頰邊。

  “你來了麼?”罌望著他,輕聲道。

  那人頰邊彎起柔和的弧度,俯□來。

  氣息溫熱,卻不灼人,帶著糙葉的方向。罌閉上眼睛,等了許久,卻什麼也沒有等到,只有一個不知哪裡來的聲音在一遍一遍喚著她:“……罌,罌!”

  罌睜開眼,自己躺在糙鋪上,已經天亮了。

  一個小童站在旁邊,見她醒來,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罌,天亮啦!你說今日要帶我去采卷耳!”他搖著罌的手臂,眼睛又大又圓。

  “知道了。”罌無奈地笑,望向窗台,輕輕吁口氣。這個小童是廟宮附近一戶人家的,春耕繁忙,他們沒時間照看孩子,小童就常常來找罌玩耍。

  又是一個夢。心道。

  懷孕五月,她的身形已經變得臃腫,從鋪上起身不如從前靈活了。她看看身旁,一件未完工的小衣服擺在衣被上,還插著骨針。她想起來 ,昨夜自己在鋪上fèng紉,睏倦難當就睡了過去,門也忘了閂。

  “罌,你還帶我去麼?”小童見罌出神,以為她想反悔,立刻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

  “去。”罌撫撫他的腦袋,莞爾地站起身來。

  又是一日。

  她推開門,頭頂的屋檐傳來“嘰嘰”的叫聲,那是一家燕子來築巢,前幾日剛孵出小燕,每日叫得歡騰。

  罌望著它們,苦笑地彎起嘴角。

  躍,玄鳥都來了呢,可是你在哪裡?

  西行的道路並不如東邊好走,無數的高山、丘陵、森林、河川,幸好從大邑商延伸出來的王道暢通,雖然是春天,卻並無塌陷阻斷之事。

  “世子,前方就是鞏邑。”引路的小臣向車上的兕任稟道,“我昨日才打探過,睢罌一直在此,不曾離開。”

  兕任伸伸脖子,望向前方。

  一個小邑坐落在山樑起伏的原野之中,遠遠望去,茅糙的屋頂如野菌一般點綴在田地和樹木之間,像他見過的無數鄉邑那樣平凡無奇。

  那個讓躍與兕方冷淡的女子,就躲在這裡?兕任忽然覺得有些不真實。

  “世子……”小臣見他目光發沉,猶豫地說。

  “入鞏邑。”兕任看他一眼,吩咐道。

  耕耘時節,莊稼遍地,田歌悠悠。

  罌頭戴一頂輕便的糙笠,站在一處山坡上。這裡的卷耳生長得最茂盛,她每次來,都能滿載而歸。

  她的胃口已經不像懷孕之初那樣差,可鞏邑畢竟貧乏,即便貞人轂將廟宮裡最好的食物都給她,也不過是兩三天才能吃到的幾塊肉。所以,罌常常自己出來采些野菜,卷耳是這個季節最好的東西,不但味道鮮美,還能讓她活動筋骨。

  不過,罌的身體畢竟沉重,沒多時就覺得酸了,要起身來舒展舒展。小童有些高興,因為他採到的卷耳比罌多得多,小簍裝滿了,他又去采野果,獻寶一樣拿來和罌分享。

  罌的心情也不錯,嘴裡嚼著野果,望著四野風物,倒是愜意。

  “罌!罌!馬車!”小童站在坡頂,忽而指著不遠處向罌喊道。

  罌望去,果然,大路上,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地馳來,後面跟著許多武士,足有四五十人。架勢不小,看那樣子,應該是要去鞏邑。

  是莘伯麼?

  罌的目光落在馬車上,當她看清坐在上面的人,臉色忽而僵住。

  “罌……”小童轉頭再喊,卻被罌一把蒙住嘴,拉著他蹲下來。

  小童睜大眼睛。

  “想吃春卷麼?”罌努力地平復臉上的緊張,低聲問。

  聽到春卷兩個字,小童雙目放光,神色從驚詫轉為垂涎,用力點頭。

  “你趕在那些人之前找到貞人陶,就能吃到。”罌彎彎唇角。

  太陽高高掛在上空,兕任立在廟宮前,眼睛不時得打量四周。

  武士早已將這個破舊低矮的廟宮圍得水泄不通,廟宮裡的人也早已經進去通報,主事的貞人卻遲遲不見出來。

  兕任有些不耐煩,但還是決定再等一等。

  這是莘地,他不想聲張,又要顧及到莘伯的反應,總不能明目張胆地進廟宮搶人。

  鞏邑不大,消息傳開,許多鄉人都即刻趕來圍觀。廟宮前除了他們,更多的是好奇的邑人,里三層外三層,又圍了一圈。兕任聽到些嘻笑的聲音,眼角瞥去,看到好幾個妙齡女子正看著他,眉眼裡俱是柔情。

  這個地方倒是不錯。兕任對她們彎彎唇角,心情忽而好轉。

  又等了差不多一刻,廟宮老舊的木門“呀”一聲打開,一名老叟顫顫巍巍地走出來。

  “爾等何人?”他慢悠悠地問。

  兕任上前,頷首就算行了禮,“我等自大邑商而來,要接睢罌。”

  “不在。”老叟看他一眼,說罷,轉身關門。

  兕任臉一黑,旁人上前去推,那門卻已經閂上。

  “世子,破門麼?”從人問。

  兕任皺眉,思忖著事已至此,也只有此法。

  “來人!”他一咬牙,“把門撞開。”

  兩名身形魁梧的武士應聲而出,站到門前,提腳便踹。

  “砰”一聲,上方的牆土被撞得掉落,木門老舊,已經搖曳。武士還要再踹,忽而聞得一聲暴喝:“住手!爾等做甚!”

  這聲音猶如驚雷,所有人皆一震。

  兕任吃驚地望去,只見人群向兩邊讓開,露出渾身怒氣的躍。

  他沖沖地走過來,一把拽起兕任的衣領,吼道,“你做甚?!”

  脖子被勒得生疼,兕任被吼得皺起眉頭,想掙開,無奈此人盛怒之下力氣奇大無比。他瞪躍,“什麼做甚!你放開!”

  躍殺氣騰騰地眯起眼睛,仍不放手。

  “我半路聽聞睢罌在此就趕來接她!你以為做甚?!”兕任不耐煩地吼道。

  躍露出狐疑之色,片刻,鬆開手。

  “真的?”他打量著兕任,像在看一個主動招供的慣犯。

  兕任不理他,大口地喘氣。眼角瞥向方才那幾個女子,卻發現她們已經不見了,心中登時憤懣難當。

  “不必問了,你那美人不在。”看見躍朝大門走去,兕任幸災樂禍地說。

  躍臉色一變,正要再問,忽然,目光定在路旁一個小童身上。

  那小童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望著他,見他走過來,有些怯怯地後退了一下,卻不躲開。他的脖子上,一塊玄鳥項飾用青絛繫著,潔白無瑕。

  “這玄鳥是你的?”躍蹲□,儘量讓語氣平和。

  小童看著他,點點頭,片刻,又搖搖頭。

  “罌給我的。”他脆生生地說。

  聽到那個名字,兕任的神色倏地僵住,滿臉不可置信。

  躍看著小童,雙目深深。

  “她在何處?”

  小童想了想,問,“你是躍麼?”

  躍點點頭:“是。”

  小童稚氣地歪歪頭,道:“罌說,她就在你贈玄鳥的地方。”

  如同陽光落入瞳仁,那黝黑的雙眸瞬間熠熠明亮。躍一語不發地起身,大步朝馬車奔去。

  春風拂過,樹木枝條招展,新生的糙葉柔嫩,野花開得漫山遍野。

  馭者來自莘國,輕車熟路,帶著躍一路出了鞏邑。眼前的山巒柔美,雖然陌生,在躍看來卻親切無比。

  明麗的顏色,猶如罌的笑容。

  “……我叫罌。”火光中,她唇角彎彎,眼底閃著狡黠。

  “……好吃麼?”她把一枚棗實遞到躍的口中,輕聲問道。

  陽光下,她笑意如清泉,雙目盈盈:“……你欲再入驪山?”

  躍的眼眶發澀,心急火燎地望著前方,雖估算著她不會走得太遠,嘴裡卻不斷催促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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