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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爾等敢?!”小臣庸目眥欲裂,朝階下衝去,欲以身體阻擋。

  當前的武士揮起銅戈就朝他劈去,利刃卷著風聲,還未落下,卻爆出一聲慘叫。

  一支羽箭將武士的胸膛直直穿入,武士手臂舉在半空,頃刻,在睽睽眾目中向後仰倒。

  “誰敢上前,先過我手中利刃!”一道震耳的吼聲如雷電貫穿殿前,廊下的陰影里,一人大步走出,將商王擋在身後。

  電光在上方的雲層里翻滾,映著那人與商王幾分相似的臉,年輕而盛怒。

  小臣庸瞪大了眼睛。

  商王盯著面前的身影,臉色突然蒼白,喜怒不辨。

  “王子載!”婦奵看清他的面容,表情從驚詫轉為狂喜,大笑起來對左右喝道,“武士!奪大鉞!敢阻擋者盡戮死!”

  武士得令,十幾銅戈瞬間齊指前方。

  載冷哼,“鏘”地拔出隕刀,寒光如雪。他正欲衝上前去,忽然,臂上被緊緊握住。

  “王師武士何在!”商王一邊用力把載撤回來,一邊朝殿外怒喝。

  話音未落,密密的箭羽從天而降。婦奵帶來的眾人始料不及,還未回神,慘叫聲已經響徹殿前。

  “轟!”驚雷在天空中炸響,電光冰冷,如同黃泉冥照。

  婦奵不知道為何事情突然急轉,看著周圍的人四散逃命,哭喊著如糙芥一般倒下。突然,“咻”的一聲,一支箭貫穿了她的肋下。

  她低頭看去,血液在火光中蔓延著黑紅的顏色,在衣服上染開一片。還未來得及體會疼痛,又是一聲利器入體的悶響,婦奵瞪大了眼睛,望著階上商王毫無表情的臉,倒了下去。

  箭矢打在大殿厚實的屋檐上,聲音像下了一場冰雹。

  待得殿前再也無人站立,箭雨驟止,無人呻吟也無人說話,一片死寂。

  “大王!”敞開的宮門外,少雀領著武士奔入。

  商王沒有言語,朝階下走去。

  屍首橫七豎八,商王的舄在地上留下一個個血紅猙獰的腳印。

  婦奵躺在地上,眼睛睜著,已經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商王的臉出現在上方,她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聲音。

  “我同你說過,氐無治國之才。”商王看著她,聲音無波無瀾。

  婦奵看著他,沒有動靜。忽然,外面響起些嘈雜聲,有喊聲隱約傳來:“……烽燧……城上……烽燧……”

  婦奵目光忽而聚起。

  “勿喜,那不是氐,也不是人方。”商王平靜地說,“是躍回來了。”

  婦奵的眼睛倏而睜大,口中倏而溢出血來,瞳孔散去。

  宮外仍有人在驚呼,聲音傳進來,顯得殿前更加寂靜。

  “收拾乾淨。”商王對少雀吩咐道,說罷,轉過身去。

  兩步外,載一動不動地站著。火光在雨前的大風中抖動,載望著商王,臉上各種神色交錯,雙目定定。

  商王朝他走過去,大鉞的長柄杵在地上,一聲一聲地沉響。

  “父親……”待商王走到他面前,載終於哽咽一聲,一頭撲在了商王的懷裡。

  他在哭,聲音悶悶的,混著溫熱的濕氣。他的手緊緊攥著商王的手臂,肩膀抽得一動一動,像個委屈十足的孩子。

  在商王的記憶中,他似乎許久不曾這樣哭過。

  商王的唇角不禁彎起,長嘆一口氣,一手圈過載的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總算回來了呢……小臣庸在旁邊看著這舐犢情深,吸了吸鼻子,臉上忍不住笑。

  雷聲醞釀了整夜,清晨的時候,憋窒已久的大雨終於落下。雨勢伴著疾風,迅猛而持久,大邑商城頭的烽燧頃刻之間就被澆滅。

  大邑商的人們驚懼了一夜,直到大雨過後,看到小王躍領著王師回來以及城外堆積如山的屍體,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

  據說,人方乘著王畿空虛,竟派了幾千人來偷襲。幸好王子躍及時得信回師,才將大邑商從危急之中救起。

  至於為什麼賊人能夠越過千里之境兵臨城下,誰也不知道具體情形。但是這件事之後,商王大行賞罰,給聞燧來援的人賜下幣帛,對按兵不動者施以嚴懲。這個消息傳出,人們恍然大悟。驚悸之餘,人們滿懷喜悅,感激上天的庇佑,讚頌小王躍的功勳。

  暴雨之後,商王寢殿前的廣場乾乾淨淨,那夜的事如同一場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你是不曾見到。”少雀低嘆,“我那履被血水浸得洗都洗不淨,直接燒了。”

  躍頷首:“聽說當時兇險得很。”

  “那還用說。”少雀撇撇嘴角,臉上滿是後怕,“兩百兇徒,大王就立在階上,旁邊一個小臣庸,一個載。我那時等得衣襟都被冷汗濕透了,可大王遲遲不下號令,我又不敢動手。”說著,他壓低聲音,“我父親常說大王有孤勇,我從前不明白,昨夜才真信了。”

  躍笑了笑。

  “城外那些屍首果真是人方?”少雀忽而問,“不是說有五萬?”

  “並無五萬。”躍答道,“只放了三千進來,其餘在泗水殺了。”

  “全殺了?”少雀愕然:“那為何還放三千進來。”

  躍苦笑:“父親命我不得留活口。大邑商半夜燃烽燧,總須有人攻城才說得過去。”

  少雀默然,這些事在腦子裡串起,脊背不禁一寒,心想大王謀劃果然陰沉過人。

  “告密的是貞人轂?”他問。

  “嗯。”

  少雀皺皺眉,感到有些不解:“這人倒是怪。有時我覺得他可恨該殺,莫非竟是個忠臣?”

  躍唇角微勾:“他知道瞞不過父親,藉機保命罷了。”

  少雀仍疑惑:“就這麼放過他?”

  躍看他一眼,深邃的目光望向前方,沒有回答。

  這父子玩弄心思的樣子倒是越來越像。少雀看他不接話,心裡嗤地搖頭。

  “怎不見兕任?”過了會,少雀轉開話題。

  “他領了五千人往西。”躍答道。

  “往西?”

  “伐羌乃既定之事,總要有人去。”躍淡淡道。

  少雀瞭然。

  正說話間,身後傳來腳步聲。

  躍回頭,是載。

  四目相對,二人不約而同地定住,各不言語。

  少雀知道這兄弟有話要談,伸伸懶腰:“我還要出去巡視。”說罷,拍了拍躍的肩膀,又沖載一笑,走了開去。

  廊下安靜。

  “次兄。”載率先打破沉默,走上前去。

  躍看著他,笑了笑。昨夜他見到載站在商王身旁的時候,驚得幾乎不敢相信。若不是手頭上還有許多事,他會拽住載問許多話。現在平靜下來再見,心境又變了些。這個弟弟站在面前,雖黑瘦了些,卻似乎長高長大了,也變得穩重許多。

  毫無疑問,父親和自己都是欣慰的。

  “父親睡了麼?”躍問。

  “睡了。”載答道。

  躍點頭:“父親多日不見你,既然回來,就好好陪他。”

  “嗯。”載說。

  對話完畢,二人再度沉默。

  躍瞥瞥載的腰間,他贈的隕刀仍好好地掛著。看得出載很喜歡他,即便放鬆下來也不肯摘去。

  “隕刀好用麼?”躍問。

  “好用。”載點頭,說罷,將隕刀拔出來,遞給躍。

  躍接在手裡,看了看,微笑:“養得不錯,常用麼?”

  載撓撓頭:“還好。”

  “須常以脂潤拭,免得生鏽。”躍叮囑道,將隕刀還給他。

  載笑笑,手指輕輕撫著刀身。

  “兄長,”他忽而開口,“我聽小臣乙說,這隕刀本是你最愛的。為何給了我?”

  躍一愣,莞爾:“你是我兄弟。”

  載看著躍,目中暗光流動,過了會,低聲道:“若是別的,你還會給我麼?”

  躍抬眸,視線觸碰的瞬間,瞳仁凝如黑墨。

  他還沒開口,載已經撇開頭去,自嘲地一笑,眼圈卻泛起淺紅。

  “次兄,”他把隕刀插回腰間,抬頭看著躍,雙目清澄,“去尋睢罌吧。”

  玄鳥

  王師歸來,大邑商轉危為安,原本憂心忡忡的人們卸下心頭大石。更讓眾人欣喜的是,商王的病終於有了起色,已經能夠在宮苑裡散步了。

  有宮中流傳出來的消息說,商王之所以好轉,是因為離宮多時的王子載回來了。

  宮中的小道消息總是多如牛毛,只要不是壞事,人們早已習慣聽聽就好。相比之下,他們更樂意準備美食,卜問踏青之日,以迎接今年遲來的春暖。

  與外面的和樂不同,廟宮裡氣氛嚴肅,大貴族和王族宗子齊聚,為伐羌之事貞問。

  商王雖沒有到場,卻有王后婦妌,其重要自不必言語。

  不過,有一個變化很引人注意。往常無論商王或是王后行卜,他們都只負責判定卜象,具體操作的是貞人轂。可是今日不同,婦妌親手完成一切,貞人轂坐在邊上,屁股都不曾挪過,倒成了十足的閒人。

  “看到了麼?”婦妌念祝詞的時候,一個跟少雀交好的貴族捅捅他的手臂。

  少雀回頭,那人示意他看前方,用只有他們兩人聽到的音量低低道,“外面都說貞人轂失勢,我看不假哩。”

  少雀揚揚眉稍,淡淡一笑,轉回頭去。

  他看向上首,貞人轂和過去一樣,神色平和,並無異狀;躍與他對坐,似乎正全神貫注地聽著祝詞,表情無所波瀾。

  貞問進行得很順利,上天有示,商王大祟已解,可祀河伯以代伐羌。

  不用征伐,眾人都鬆了口氣,沒人願意再為大邑商防備空虛而擔驚受怕。

  就在人們以為貞問結束的時候,婦妌卻命人又取來了一塊卜骨。

  等到她念祝詞的時候,眾人才反應過來,這是在貞問去年的日暈。婦妌問大祟是否還在,貞問的結果是已解。

  這般舊事,重提來做什麼?眾人面面相覷,可貞問未畢,誰也不敢發問。

  氣氛有些異樣,殿上除了婦妌,只有躍依舊心無旁鶩,神情淡定。而貞人轂……少雀望去,他面無表情,可身形的僵硬卻瞞不過少雀的眼睛。

  婦妌對眾人的疑惑視若無睹,問畢之後,又來一卜。內容教人大吃一驚,問的是小王躍娶睢罌凶吉。

  卜骨開裂,其兆大吉。

  這下子,人們終於明白了這兩卜的目的。

  原來如此。少雀瞥瞥上首坐得一本正經的躍,心中暗笑,這辦法著實漂亮。

  “此卜去年已問過,怎又來問?” 一名宗子反對道。

  “就是,睢罌曾有祟,怎可嫁與小王?”旁人附和。

  “此言差矣。”少雀看他們一眼,不緊不慢,“子昨日卜問出行不宜,今後莫非都不出門?”

  這話出來,有人吃吃低笑。

  “毋得爭執。”婦妌的目光冷冷掃過,話語含威,“祖靈在上,貞問既定,爾等莫非有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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