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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王想起臘日前,王子氐曾經來過。當時商王看著這個五十多歲的人,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兒子。

  是因為自己已經有了弓、躍和載那樣的兒子麼?

  弓……念著這個名字,商王的心鈍痛,無奈地閉了閉眼。

  躍和弓一樣,思慮周詳,卻比弓更有魄力,也更年輕。他無論是面對商王還是面對攘攘眾人,渾身散發出來的陽剛之氣如旭日般耀眼,有時,那風頭甚至蓋過了商王。

  正如當年的自己,意氣風發,讓女子愛慕,讓男子嫉妒。

  是自己老了麼……商王望著黑黝黝的木樑,目光漸沉。

  在人們的惶恐之中,廟宮終於出面主持祭祀,向上天貞問。

  問卜用的龜甲來自南方的深海,兩千歲的海龜,由貞人轂親自剖殺,將龜甲修整成形。

  貞問足足進行了一個月的時候,每一次,幾乎所有的朝臣和王族成員都到了場。貞問一共做了十告,卜辭將整片龜甲刻得滿滿。

  上天有示,祟在羌方。

  這個結果出來,朝堂和宗子們議論紛紛。

  按照卜示,當然是要伐羌方。可是征伐畢竟是大事,商王又在病中,率師的人選也是個大問題。

  於是貞人轂再卜,小王伐羌大吉。

  朝堂上炸開了禍。

  首先反對的是德高望重的師說。他的理由很充分,商王病重,小王須承擔朝政,怎麼可能在這種時候率師出征?

  可贊同的聲音同樣強大,小王伐羌乃是上天所示,事關商王禍福,誰人能夠違逆?

  人們爭論不休,消息早已傳到了商王那裡。

  病重的商王說了兩個字:乃伐。

  出征

  小王躍中旬伐羌。

  似乎志在必得,這次出征定得很是浩大,並且商王沒有讓任何方國出力,伐羌的三萬人全部出自王師。

  一切都是商王的決定,他甚至派出了象陣,揚言要重拾先祖商湯所向披靡的光輝。恐怕他自己都明白這將是人生中決定的最後一場征伐,像要用盡所有力氣一樣,極盡盛大。

  許多人暗自搖頭。

  王畿四周方國環伺,連王畿之內也早已分封貴族。作為商人最強悍尖銳的力量,王師常年駐守大邑商,乃是為了威懾四方,保衛王權。過去,無論多重大的戰事,商王都會從各方國徵兵,王師最多只出動過一萬人。

  如今一下抽空三萬人,大邑商王師剩餘的兵力勉強夠得五千,先不說敵國起心乘虛而入,就說王畿內哪個貴族跳出來謀逆,只怕也要大禍臨頭。

  連日來,無數臣子向商王勸諫,把宮門堵得水泄不通。商王卻仍待在深宮,只派個小臣在宮前打發眾人,誰也不見。眼看商王這邊沒有指望,臣子們又去見小王躍,不料他也不出聲,以備戰為由將大門一關,沒人進得來。

  朝野上下議論紛紛,伐羌的事卻進行得有條不紊。眼見著大事將近,爭論無益,身位高一些的卿士們已經開始討論出征武將的人選。

  躍做統帥是定數,自不必討論,他手下的武將該派誰卻是個問題。躍太年輕,如果讓老輩的人去給打下手,只怕心中難服。好在躍出征已經不是一次兩次,頗有合作默契的人選。商議之後又經卜問,最終定下了一批輔佐之人,其中,擔任亞的是兕任。

  兕任才能卓著,上回跟躍一起出征大勝,許多人記憶猶新。征伐最重要的是得勝,躍知道這件事的時候,雖眉頭皺了皺,卻並沒有反對。

  少雀回到家宅里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先去面見父親,稟報過事務之後,才回到自己的院落。

  室中燈火仍然亮著,少雀心中一陣溫暖。待推門進去,果不其然,姱正坐在榻上fèng著小衣服。

  “回來了?”姱抬頭看到他,露出笑意。正要起身,卻被少雀按住:“你勿動,我自己來。”說罷,他走到一旁,把銅刀放在架上,又把身上的甲冑脫下來。

  身上一陣輕鬆,少雀坐到姱的身旁,摟住她,親了一口。

  “今日如何?乖麼?”他摸著姱凸起的肚子,低聲問。

  姱點頭,笑得幸福,索性放下手中的活計,靠在丈夫的懷裡,享受難得的溫存時刻。

  “用功膳了麼?”姱問。

  “嗯。”少雀答道。

  姱抬頭看他:“又是糗糧吧?”

  少雀笑笑,沒有否認。

  姱埋怨道,“大王也真是,你好不容易留下,卻又要去做什麼戍守。”

  少雀撫撫她的頭髮,道:“大王臥病,小王出征,大邑商空虛,自然要嚴加戍防。”

  “這是大邑商,有甚可防?”姱不以為然。

  少雀苦笑,心想要防之事多了。

  王子弓雖去世,其治內方略卻被躍繼承下來。躍去年開始接手商王政務,手段與意向越來越明顯。

  他不滿於貴族奢靡揮霍,先是頒下嚴令,對大小貴族可擁有的僕人、祭祀、用物加以界定,嚴懲僭越;接著,又處理了好幾起貴族侵占王田、銅山之事,牽連甚眾,大邑商里的好些大家也在其中。

  貴族與王權之間的爭鬥由來已久,此消彼長。先王之中,因為這些糾葛早死或被逼退位的不在少數。

  少雀雖然也覺得躍行事鋒芒太露,但自己始終是他那邊的人,不敢疏忽。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保證王師離開之後,大邑商能撐過一些時候……

  “我不過是擔憂,”見少雀不說話,姱拉著他的手,幽幽地嘆一口氣:“此番出征又是許久,小王不在,誰去找罌呢?”

  少雀看著姱的神色,片刻,拍拍她的肩頭。

  “躍會回來,罌也會找到的。”他安慰道。

  春日天氣多變,一夜之間,雷聲滾動,雨水瀝瀝地落了下來。

  廟宮高高的大殿之上,雨水在外面延綿成霧氣一般,將大邑商的所有景色都裹了起來。風挾著雨氣吹入,冷冽而濕潤。

  “貞人這大殿高踞,想來平日景致甚好。”婦奵坐在殿上,微笑道。

  “確實。”貞人轂莞爾,看看她,低聲道“王婦頻頻來訪,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婦奵輕笑,“我日日來為大王問卜,別人誇獎還來不及。”

  貞人轂不語,飲一口水,片刻,道:“王婦那邊如何?”

  “已妥。”婦奵臉上的笑意斂起,道,“人方登出五萬部眾,只待王師開出王畿,即日便可攻來。”

  貞人轂看著她,半晌,道,“不想你與人方有往來。”

  “我母親是人方酋首之女。”婦奵緩緩道,“氐這些年來留在芾邑,可並非每日耕田,他已認了人方為王祖。”

  貞人轂神色無波,心裡想到王子氐平庸的樣子,不禁欷歔。

  “貞人不會是怕了吧?”婦奵銳利地瞥瞥他,“莫忘了王子躍若是繼位,貞人這廟宮可要拱手於人。”

  貞人轂看她一眼,少頃,從懷中取出一塊帛書。

  “都在此。”他將帛書遞給婦奵。

  婦奵接過,展開來細看。只見上面密密列著大大小小的貴族名字,其中大多是畿內諸侯。

  “畿內貴族?”婦奵皺眉,“他們手上的人可不多。”

  “王婦難道想讓他們出兵來助?”貞人轂一笑,“這些人不過觀望,大邑商若燃起烽燧,他們不來援救便是幸事。”

  婦奵眼睛一動:“四周方國呢?”

  貞人轂道:“我已將消息傳出,只要王師離開,虎方、土方、鬼方必出師,其餘外方亦聞風而動,那些方國自顧不暇,何以來援?”說罷,他轉而道,“比起方外,我更不放心宮中。大鉞……”

  “大鉞在大王手上。”婦奵立刻道,“我已有安排,宮中不足慮。”

  貞人轂頷首:“只要讓大王交出大鉞,王子氐便可繼位,加上人方威懾,周邊方國再是不忿也不敢輕動。”

  婦奵卻仍有顧忌:“王子躍和王師……”

  貞人轂冷笑:“大邑商有人方兵力五萬,何足懼?且王師只從王命,王子躍再厲害也不過是小王。彼時新王命其將王師帶回,若不從,則為叛逆;若從,”貞人轂停了停,道,“待歸來,給他賜死罪亦易如反掌。”

  婦奵眼睛眯起,與他對視,興奮隱隱。

  她深吸口氣,道:“此事若成,我母子必不負貞人。”

  貞人轂含笑,深深一禮:“事未成,豈敢受謝。”

  醞釀多時,征伐終於成行。

  啟程的當日,病重的商王由婦妌攙著,親自到大社主持祭祀。

  犧牲的鮮血點燃了兵卒的熱情,誓師之時,兩萬餘人的吶喊聲震天動地。旌旗上的玄鳥招展欲飛,驕陽下,戈矛鋒利,武士們臉上滿是激昂。

  商王將大師的銅鉞交給躍,看著他,沉聲道:“餘一人授爾此鉞,勿負眾望。”

  躍躬身,雙手接過,大聲答道:“敬諾!”說罷,他向商王一禮,大步走向陣列。

  大邑商的街道被連日的雨水沖洗得乾淨,上千的戰車由鬃毛齊整的馬匹拉著,隊列整齊,轔轔馳過。武士們雄赳赳地邁著步子緊隨其後,腳步聲如擂鼓一般。

  成百的戰象由象人引著,龐大的身體排成陣列,圍觀的人們驚呼不斷。

  王師武士全部出自商族,挑選最優秀的子弟組成。此番出征盛大,不少武士的父母家人都趕來相送,有人哭有人笑,喧囂鼎沸。

  躍立在車上,一手按著銅刀一手握著銅鉞,頭上的銅盔在太陽下閃著金色的光澤。

  不少人爭相地呼喚他的名字,熱情地朝他投來果物。

  躍巋然不動,臉上也並無表情。

  “不喜麼?”出城的時候,右車忽而傳來一個緩慢的聲音。

  躍看去,兕任的身姿在甲冑的襯托下英武昂藏,臉上帶著俊美的微笑,目光卻沒有落點,烏黑的雙眸朝他轉來。

  躍沒有答話,將目光轉向前方。

  萬物初萌的時節,平原青綠而遼闊,大道筆直而平坦直指天邊。

  碧空的那頭,卻是烏雲沉沉,如山一般壓在地平線上,似乎預示著春天裡的第一場暴雨即將來臨。作者有話要說:說一下商人的武官。師:這個好理解,就是大師,統帥。史:字面上理解是史官,但是卜辭裡面的史常伴隨征伐,並且是能獨立率師的重要職位。亞:職能不祥,應該是高級的武官,從事的活動多為征伐、田獵,也有以此為族徽的家族。she:弓箭手,統領弓箭手的將官也叫she。再說一下幾個商朝的敵人:1.羌方。羌其實意義很廣,淵源古老,支系眾多。有歷史學者認為華夏民族就是在西羌集團和東夷集團的磨合中產生的。羌方在商朝占據了黃河“幾”字形的半邊,不過,他們和商朝周邊的許多民族一樣,似乎並沒有形成統一王權的國家。所謂的“方”也只是一個地域泛指。所以大家可以想像,一支有中央王權直接調控的軍隊對於零散的部族來說,擁有多麼強大的殺傷力。武丁時期,虜獲羌人、用羌人祭祀的卜辭比比皆是。2.土方。在商王畿以北,今天的北京河北一帶。武丁伐過幾次,有學者考證土方是夏朝勢力的殘餘。3.人方。在商王畿以東,大致在今天的山東江蘇一帶,和商人應該算是同出東夷。4.鬼方。這個比較遠,在今天的內蒙外蒙,但是武丁也伐過。5.虎方。一個南方很強悍的勢力,具體位置有人說是在湖北、安徽一帶,也有人說虎方指的就是巴人。再補充一個——周。周在武丁的時候已經有了記載,它已經向商王臣服,因為商王會像管理自己的土地一樣卜問它的禍福,並且向它要求進貢美人=。= 不過,這個時候的周似乎很弱小,它的年代甚至比周人自己記錄的那些先公更早。也有人說這個周只是地域名稱,跟後來的周已經不是同一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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