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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躍沒有答話,沉著臉,大步朝室中走去。

  商王閉著眼睛,聽到那腳步聲由遠及近,片刻,轉過頭去。

  光照自殿外透入,那身影大步前來,攪動著光暈。商王忽而有些錯覺,仿佛看到自己當年,也是這般朝氣而矯健。

  “父親。”躍走到商王榻前,向他一禮。

  商王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只見那眉間無形地蹙著,使得躍的神色透著幾分緊繃和焦慮。

  “孺子。”商王讓小臣庸扶自己坐起身,“今日之事,孺子有何話語?”

  躍調整著心緒,字字清晰:“父親,降祟之言,乃眾人猜測附會,並無確鑿之證。”

  “哦?”商王看著他:“若睢罌娶不得呢?”

  躍與他目光相對,那瞳仁深黝,教商王心中一凜。

  “父親,”躍開口,“當年婦妸之事,果如貞人轂所言?”

  商王詫異,面色卻平靜:“孺子何以問起?”

  “父親,”躍望著他,道,“睢罌不是婦妸,我二人全心相待,若無睢罌,我……”他的喉嚨卡了一下,片刻,卻重複,“我不可無睢罌。”

  商王盯著他,眸色黑沉。

  “你還未答我,你若無睢罌,將如何?”商王聲音低低:“你要為一個女子,離開大邑商麼?”

  躍嘴唇發白,緊抿著沒有開口。

  商王長嘆口氣,浮起一抹淡笑,卻令人發寒,“孺子,你以為我當年待婦妸不是全心全意?你如今覺得離不開睢罌,過十載,二十載,可仍然如此?”他的話語越來越急,“你可曾想過,你若離開,大邑商該何去何從?躍,你是王子!王……”

  話沒說完,商王突然猛地咳了起來,弓起脊背。

  “父親!”躍大驚,急忙上前將商王扶起,拍背順氣。

  商王大力喘著,臉色蒼白,眼睛卻盯著他。

  “……躍,你是王子!”商王一手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臂,聲音沙啞而嚴厲。

  躍雙目睜睜,眼眶浮著血色。作者有話要說:“大師”是一個很古老的官名,也就是“太師”,希望大家看著不要覺得在稱呼和尚……今天查資料才發現師般應該早就死了,前面的也會改過來~

  湡宮(上 )

  宮中的巫師擊著銅鐃沿宮道穿行驅鬼,叮叮噹噹的聲音伴著念念有詞的吟唱傳來,棠宮中愈加顯得沉寂。

  “罌……”姱看向一旁的罌,她坐在榻上,眼睛看著壁上的玄鳥彩畫,已經出神許久。

  聽到聲音,罌轉過頭來。

  姱的眼睛裡滿是不安和詢問。

  “這麼幹等著真磨人,是麼?”罌牽起唇角笑笑。

  姱不知道怎麼回答,想說些安慰的話。

  “罌,”她斟酌著,說,“你放心,不過是日暈……”她話剛出口,卻咽了回去。上回大邑商日暈是在七十年前,先王盤庚為此殺了五百僕人和一百多頭牛。

  罌撫撫姱的肩膀。她忽然覺得嘴裡淡得很,下意識地伸手探向袖中,卻什麼也沒摸到。她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從去了亳邑,她已經許久沒有吸過糙梗了。

  “找什麼?”姱問。

  罌搖搖頭,正想說話,外面忽然傳來些聲音。

  “宮正!”婦仟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睜著眼睛:“小宰那邊來人了,他們……”

  話沒說完,她後面幾個人跟了進來。

  “睢罌麼?”為首小臣身形魁梧,腰間佩著銅刀,盯著她,渾身肅殺之氣。

  罌看看婦仟,從榻上起身,頷首:“正是。”

  小臣道:“大王有令,睢罌即刻羈入湡宮。”

  姱聞言,臉色一變,忙看向罌。

  罌看著那小臣和他身後的人,嘴唇微微發白。

  “罌……”姱心中驚惶,攥緊罌的衣袖。卻忽而見那雙眸黑沉,沒有了慌亂,寂靜得教人心驚。

  罌一握她的手,轉過頭去。

  “勞小臣帶路。”她對小臣說。

  小臣面上閃過一絲詫色,一瞬之後恢復清冷,帶她朝屋外走去。

  “罌!”姱看著罌離開,著急得眼圈泛紅,追上前去低低道,“我去找王子……”

  “不必,”罌唇邊的笑意淒涼,“他必定已經知曉。”說罷,撫撫姱的手,邁步離開。

  湡宮罌一向有所耳聞,卻是第一次來到。這裡位於王宮一角,相比起其他的宮室算是人跡罕至。

  罌被關在一處偏室里,空間狹小幽暗,地上幾塊木板拼湊著,上面蓋一層干糙,就算是床。看守的人似乎並不把她這個女子當回事,在外面插上門閂之後就再也沒了動靜。

  世界突然安靜下來,除了門fèng里投入的薄薄光照,滿目滿耳的幽靜。

  罌往鋪上的干糙里摸了摸,折下一段糙根,湊在鼻子邊上聞了聞。味道不壞,這些干糙似乎是還是新的。

  她放下心來,往鋪上一躺,把糙梗放到嘴裡。

  無論她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多麼堅強,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外殼就像瞬間破碎了一樣,所有的擔憂和不安奔涌而出。

  罌用力地吸一口糙梗,長長吐氣。

  躍在哪裡?

  心裡冒出第一個問題,才琢磨著,她突然覺得好笑。相對於躍,自己才是處境危險的那個,擔心他做什麼?

  罌手裡夾著糙梗,看著黑洞洞的屋頂。自從日食出現,她的心就一直提著,似乎早已經預見到了這一刻。

  她設想了許多種可能,至少有一點已經毋庸置疑。因為日食的出現,她已經成為了不祥之人。方才來湡宮的路上,宮人們見到她就像見到了鬼一樣避之唯恐不及,她聽到有人朝她背影吐口水的聲音。

  他們會拿她怎樣?殺她除祟麼?

  罌接觸過許多卜辭,知道不少獻祭的方法,殺頭、腰斬、肢解、火燒、活埋……他們會用哪一種?

  不知為何,在這種幽暗的地方想這些恐怖的事,罌並不感到十分懼怕。

  她狠狠吸一口糙梗,不禁苦笑。

  她已經死過一次,若說這個世界她有什麼遺憾,那應該就是躍了……

  與世隔絕的環境容易引起倦意,罌想著想著,漸漸昏沉。

  她似乎回到了驪山,白雪染滿山林,男子將一隻瑩潤的玄鳥放在她的手中。

  “你我還可再會麼?”他低聲問,臉上因為羞赧而帶著些隱隱的不自在……

  火光中,那個身影手執干戈為她起舞,一招一式皆矯健而用心,罌看得目不轉睛……“罌!”那火光仍舊熊熊,他張開臂膀望著她,英俊的臉龐映在火光中,雙目灼灼明亮。罌縱身朝他跳下,他結實的雙臂穩穩接住,耳邊傳來他慡朗的笑聲。

  他們熱情地擁吻,氣息交纏。

  他呼喚著她的名字,聲音低沉呢喃。

  他在水中將她抱起,輕輕地吻去她眼角痛楚的淚水……迷離中,手上似有什麼忽然跌落,罌低頭,卻見玄鳥的絛繩散了開來,瑩白的光澤墜下,瞬間被腳底的黑暗吞沒……

  罌一下驚醒。

  面前仍是黑洞洞的,那熟悉的氣息卻並非夢幻,一個溫暖的懷抱緊緊擁著她,觸感真實。

  “躍?”她回頭,有些不敢相信地輕輕張口。

  那氣息微微起伏。

  “嗯。”躍的聲音低低,徘徊在耳邊。作者有話要說:鵝牌牙膏,歡迎選購。飛遁……

  湡宮(下)

  室中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罌睜大了眼睛盯著面前,雖然什麼也看不見,近在咫尺的男子氣息和緊挨的懷抱卻真實而熟悉。

  心裡一動,像破了個口,白日裡積壓的情緒一下奔湧上來,罌的喉嚨像被什麼卡著。她抬手向前,指掌一下觸到了那面頰。肌膚的觸感柔韌,罌用手指輕輕順著那輪廓描繪,心底似有什麼滿滿脹著,鼻子忽而抽了一下。

  躍握住她的手,裹在手心。

  “我來遲了。”他低低道,嗓音里滿是歉疚。

  罌沒有說話,忽而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溫暖的氣息沁入呼吸,罌將頭深深埋在他的頸窩裡,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安撫心中的忐忑。

  “勿擔憂……”躍親吻她的頭髮,手臂牢牢地環在她的肩頭,話音在胸膛沉沉迴蕩,“勿擔憂,有我……”

  好一會,罌的心緒平緩了些,抬起頭來。

  “他們要如何處置我?”

  躍的身體僵了僵。

  他知道罌的心思精細,直接問出這樣的話,恐怕今日廟宮裡發生的事她都猜到了。

  “未有定論,過兩日再卜。”躍答道,音調平靜。說罷,他的手臂緊了緊,補充道,“你勿慌,有我在,他們不會拿你怎樣。”

  罌聽著他的話語,面頰貼在他胸前,那心跳有力而急促。忽然,她感到躍的手繞過自己的脖子,似乎套上了什麼。

  她伸手摸去,卻是光滑的物事掛在脖子上。

  “玄鳥。”躍道,“絛繩編好了,還給你。”

  罌一怔,握著那玄鳥,只覺上面還留著些淡淡的體溫。

  躍沉默片刻,忽然道:“罌,你去過塗麼?”

  “塗?”罌不解。

  躍的手指緩緩摩挲她的鬢角:“那是我的封邑。你且去塗住下,待得大邑商這邊的事疏通,我就接你回來。”

  “疏通?”罌苦笑,“我如今已是不祥之人,有日暈為證,如何疏通……”話音未落,突然,她的下巴被躍的手捏著抬起,灼熱的氣息一下把她的嘴唇堵住。

  躍霸道而熱烈,唇舌如掠奪一樣,雙手和身體禁錮著她,罌幾乎不能呼吸。當二人氣喘吁吁地分開,躍與她額頭相抵,熱氣起伏間,聲音低沉而執著:“聽我的話!誰也阻不得你我!”

  罌平復著呼吸,沒有答話,手指緊緊攥著躍胸前的衣服。

  “誰也阻不得你我……”躍低頭重複著,卻不挪開身體,將吻細細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軀體的重量壓在身上,罌感受著親密無間的溫度,閉了閉眼睛。

  “躍……”她望著頭頂無盡的黑暗,手撫著躍的頭,好一會,輕聲開口:“你可記得在亳邑時,我曾問你,若小王不回大邑商,你可會繼位。”

  躍的吻停住:“嗯?”

  “如果再來一次,你還會回大邑商麼?”

  躍的呼吸似乎滯了滯。

  “你會。對麼?”不等他回答,罌淡淡地笑。

  “罌……”躍捧起她的臉,聲音不容抗拒,“你給我兩日,兩日後,你這裡出去,此後之事由我安排。”

  黑暗中,雖看不見對方,罌卻能感受到他的注視。灼灼的,如同那時驪山中的篝火。

  罌沒有作聲。

  過了會,她的手指輕輕撫過躍的嘴唇,聲音低緩而柔軟,“躍,今夜你別走,陪我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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